【序跋】 不动的旅行者 □韩少功

半岛都市报 2019-08-10 02:45 大字

惶然录》作者:(葡)费尔南多·佩索阿译者:韩少功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决定翻译这本书,是因为两年前去法国和荷兰,发现很多作家和批评家同行在谈论费尔南多·佩索阿这个人,谈论这个欧洲文学界重要的新发现。没读过此人的书,常常闲在一边插不上话,不免有些怏怏。这样的情况遇得多了,自然生出一份好奇心,于是去书店一举买下他的三本著作,其中就有这本《惶然录》。

佩索阿是葡萄牙人,享年47岁,生前默默无闻,仅出版过一本书,1935年去世以后始有诗名。这本书收集了他晚期的随笔作品,都是一些“仿日记”的片断体,其中大部分直到1982年才得以用葡萄牙文发表,进入大语种则是90年代的事了。佩索阿曾为这本书杜撰了一个名叫“伯纳多·索阿雷斯”的作者,与自己本名“费尔南多·佩索阿”的读音相近,并在卷首写了一篇介绍这位虚拟作者的短文,似乎索阿雷斯实有其人。

这当然不是有些先锋作家们爱玩的“间离化”小噱头,倒是切合了原作者一贯的思想和感觉。他在这本书里多次谈到自己的分裂,谈到自己不仅仅是自己,自己是一个群体的组合,自己是自己的同者又是自己的异者,如此等等,那么他在自己身上发现一个“索阿雷斯”,以他者的身份和视角来检视自己的写作,在这本书里寻求一种自我怀疑和自我对抗,就不难被人们理解了。

两个“索阿(SOA)”之间的一次长谈就是这样展开的。他(们)广泛关注着那个时代的生命存在问题,也是关注着人类至今无法回避也无法终结的诸多困惑。作者在随笔中的立场时有变化,有时候是一个精神化的人,把世界仅仅提纯为一种美丽的梦幻;有时候则成了一个物质化的人,连眼中的任何情人也只剩下无内涵的视觉性外表。有时候是一位个人化的人,对任何人际交往和群体行动都满腹狐疑;有时候则成了一个社会化的人,连一只一晃而过的衣领都向他展示出全社会的复杂经济过程。有时候是一个贵族化的人,时常流露出对高雅上流社会乃至显赫王宫的神往;有时候则成为了一个平民化的人,任何一个小人物的离别或死去都能让他深深地惊恐和悲伤。有时候是一个科学化的人,甚至梦想着要发现有关心灵的化学反应公式;有时候则成了一个信仰化的人,一次次冒犯科学而对上帝在当代的废弃感到忧心忡忡……

如果说这本书不过是自相矛盾,不知所云,当然是一种无谓的大惊小怪。较之于执着定规,优秀作家的自相矛盾常常是智者的犹疑;较之于滔滔确论,他们的不知所云常常是诚者的审慎。其惊心动魄的自我紧张和对峙,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轻易得到的内心奇观,更不是每一个人都敢于面对的精神挑战。

身为公司小职员的佩索阿,就人生经历而言乏善可陈,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不过是一个“不动的旅行者”,除了深夜的独自幻想之外连里斯本以外的地方都很少去过。但他以卑微之躯处蜗居之室,竟一个人担当了全人类的精神责任,在悖逆的不同人文视角里,始终如一地贯彻着他独立的勇敢、究诘的智慧以及对人世万物深深关切的博大情怀。这是变中有恒,异中有同,是自相矛盾中的坚定,是不知所云中的明确。正是这一种精神气质,正是这种一个人面向全世界的顽强突围,使佩索阿被当代评论家们誉为“欧洲现代主义的核心人物”,以及“杰出的经典作家”“最为动人的”“最能深化人们心灵”的写作者,等等。即便他也有难以避免的局限性,即便他也有顾此失彼或以偏概全,但他不无苦行意味的思想风格与对世界任何一丝动静的心血倾注,与时下商业消费主义潮流里诸多显赫而热闹的“先锋”和“前卫”,还是拉开了足够的距离,形成了耐人寻味的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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