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界观察】帝国的“提线木偶”:塞浦路斯历史揭示欧洲一体化难题
【“边界观察"是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副教授、北京大学人类学博士赵萱在界面新闻开设的专栏,基于田野调查经历,讲述他对于全球边界地区的观察和思考。】
塞浦路斯是一个极不起眼的小国,位于东部地中海的小岛,面积不到1万平方公里,人口100余万。但人类历史似乎存在着一种惯例,越是小的国家,越有可能揭示出大问题。
最早接触到塞浦路斯是在以色列,因为以色列只有宗教婚姻是合法的,所以许多世俗公民、移民或者异教通婚者会选择到塞浦路斯登记婚姻,办理国际结婚证再回到以色列换领本国结婚证。他们前去塞浦路斯登记的理由很简单,那是最近的欧洲国家,也是那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与叙利亚隔海相望的塞浦路斯居然属于欧洲。
最近了解到塞浦路斯则是源于层出不穷的移民塞浦路斯的广告。2012年塞浦路斯放宽了非欧盟居民的移民政策,只需要购买不少于30万欧元的永久产权住房就可以在较短的时间内获得永久居留权,毫无疑问,吸引人们的理由依然是塞浦路斯属于欧洲。
对大多数的国人而言,欧洲的意象往往被浓缩在西部欧洲的几个主要大国,例如英国、德国和法国,同样鉴于“前苏联"的大背景,东部欧洲则与俄罗斯、乌克兰等国紧密相连,这也吻合了近代以来人类文明西方与东方的二元想象。
我们可以如是认为,欧洲是一个被东西切分的整体,内部充斥着众多的领土国家,且被欧盟、欧元区、申根签证等一体化设计捆绑在一起。但是,欧洲作为一个领土概念,它有边界吗?它的边界会在哪里?
19世纪中后期,奥斯曼帝国的统治在近东地区逐渐瓦解,大英帝国出于对自身商业和军事利益的保护,于1878年伺机占领了塞浦路斯,随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建立了两个军事基地。尽管是一个极不起眼的地中海东部小岛,但塞浦路斯的地理位置却有着巨大的战略意义。
首先,塞浦路斯以北距离土耳其约40公里,以东距离叙利亚不到100公里,而以南距离埃及约400公里,因此在这里英国的军事力量可以环视整个地中海东岸。其次,借助地理上的优势,英国得以强而有力地阻挡俄国扩张至地中海东部地区的野心。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它是保护英国自埃及苏伊士运河至印度海上商路的重要屏障。
也是在英国殖民时期,塞浦路斯的岛民文化被发现,英国人发现在这样一个小岛上,居然存在着两个文化迥异的社群——希腊化塞浦路斯人(Greek Cypriots)和土耳其化塞浦路斯人(Turkish Cypriots)。沿袭自希腊与土耳其久已有之的矛盾,英国人看待这两个社群的方式同样是迥异的,对于前者,认为他们继承了光荣的古代希腊,是受到教化的亲希腊子民,而后者则是在奥斯曼帝国时期贸然闯入的东方野蛮人。正是这样的判断为后续塞浦路斯的分裂埋下伏笔。
但不论是哪一种社群文化,塞浦路斯在英国统治时期已经逐渐脱离其民族主义的潮流,成为欧洲大陆的一部分。英国人幻想可以在塞浦路斯制造出两个“异托邦"(Heterotopia)以服务帝国的空间治理,也因此彻底破坏了几个世纪以来混合的塞浦路斯本土社会,取而代之的是分化的新的空间,语言、身份乃至历史都开始一分为二。
在此之前,希腊化的岛民和土耳其化的岛民并不存在后来所看到的族群仇恨,希腊正教教堂和清真寺可以存在于同一个街区,但在1960年塞浦路斯独立以后,紧接着的却是族群战争的爆发。1963年,英国军官皮特·杨(Peter Young)在一幅塞浦路斯地图上用铅笔划上了一条东西向的横线,思考如何用隔离的方式解决本地社区之间的族群冲突,而这也是后来塞浦路斯“绿线"(green line)的雏形。
独立后的塞浦路斯冲突不断,希腊化岛民希望能够并入希腊,从而彻底地并入欧洲,而土耳其化岛民拒绝接受这一方案,因为担心作为少数族群的他们会遭遇不公的待遇,等到1973年希腊正式加入欧盟,岛上这种分裂的情绪更加严重。
1974年7月,在希腊和国内希腊民族主义分子的共同参与下,塞浦路斯发生军人政变,新政府希望加速并入希腊的进程,而土耳其则随即以保护岛上土耳其人的名义入侵塞浦路斯,攻占了北部地区。处于冷战中期的西方社会空前地一边倒向土耳其(需要借助土耳其的力量遏制苏联),谴责希腊企图兼并塞浦路斯的行为,在巨大的压力之下,希腊政府和塞浦路斯新政府接连倒台。
战争的结果是“绿线"被划定,隔离墙被修起,塞浦路斯分裂成南塞浦路斯和北塞浦路斯两个部分,前者被国际社会广泛承认,作为一个独立主权国家,后者则只有土耳其承认,作为一个争议地区,大批希腊化的塞浦路斯人在战后被驱逐至南部;而首都尼科西亚成为一个至今罕见的被分割的首都,与柏林墙类似。
冷战结束后,命运发生了偏转,首先是北塞浦路斯始终不被国际社会承认。其次是在欧洲东扩的大背景下,1990年作为欧盟前身的欧洲共同体(EC, Europe Communities)接受了由南塞浦路斯代表整个塞浦路斯加入欧洲共同体的申请。在这一时期,欧洲仍然希望将塞浦路斯看作是一个整体,将其纳入欧洲,但其中暗示了将北塞浦路斯排除在外的可能性。
2004年,塞浦路斯正式成为欧盟成员国,2008年,加入欧元区,但只包括南塞浦路斯。事实上,在2004年4月25日,塞浦路斯就统一问题进行了一次公投,但公投结果是:北部土耳其区约65%的民众支持统一方案,但南部希腊区约75%的人反对。根据此前的协议,只要一方否决,统一方案就无效,因此,最终只有南塞浦路斯于5月1日加入欧盟。
北塞浦路斯渴望统一的心情非常容易理解,这是一次改变争议地位和生活窘境的宝贵机会,但南塞浦路斯的反对则是基于深刻的历史原因,他们担心自身的稳定被打破,新的矛盾再次爆发。
我们可以想象2004年5月1日前夕,南塞浦路斯的烟火与北塞浦路斯的寂静,以及尼科西亚的骚乱。最终公投的结果令欧洲社会大为失望,这次欧洲东扩的计划也没有完满,也使得一条奇特的欧洲边界出现了:塞浦路斯岛的南部属于欧洲,而距离欧洲更近的北部却不属于;切割塞浦路斯的“绿线"所分割的不仅是两个地区,地理上的南北还标志着欧洲与非欧洲世界、西方与东方的边界线。
如今,作为欧盟成员国的南塞浦路斯的居民可以持本国持护照自由地出入南北地区,而北塞浦路斯的居民则需要办理申根签证方可进入南部。同时,南塞浦路斯人说着希腊语,使用的货币是欧元,而北塞浦路斯人则说着土耳其语,使用着土耳其里拉。
2004年之后,就塞浦路斯统一问题南北两方以及英国、希腊、土耳其等参与国家又进行过多次多边和谈,提出过多种方案,但始终在代表不同利益集团的政治精英们睚眦必较的争辩中难产。
娇小的塞浦路斯今天依然承受着惊人的负担,不论是欧洲东扩还是欧洲一体化,这些看似无法阻挡的潮流之下蕴藏着反复的、深刻的历史问题,塞浦路斯所揭示的恰是这种复杂性。
(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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