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节约观
谢冕
我的节约观念十分陈旧,这我承认。不知遭家人和学生们诟笑过多少次,却总是冥顽不改。
先从穿衣说起,我不缺衣物,也有一些名牌优品,但总藏着不用。尽管在正式场合,我还是衣冠整洁,还算得体,但日常居家却当别论了。我不仅不穿名牌,而且不论内衣外衣,乃至鞋袜,总是一穿到底,不离不弃。以衬衣为例,破了缝,不能再缝,就当抹布,直至不能再用为止。
早年,母亲教我要“敬惜字纸”。她不识字,却不让我踩踏有字的废纸。散落地上的废纸,一字不识的她却是满怀敬意,总是仔细收起。同样,她教我要爱惜粮食,吃饭不让掉饭粒,如果掉了,也要捡起吃。这个习惯,是家教,我不敢稍忘,坚持了一辈子。
若说旧时家境贫寒,节俭过日子成习乃是常理。但如今吃穿无虑,甚至家有余裕,我依然我行我素,节衣缩食,这就有点不近情理了。友朋有惠赠我的,欣然拜纳,却是轻易不用,“压箱底”,因此屡遭责怪。我爱惜衣物,更加爱惜书籍,凡有深爱,总是找旧纸包装封皮,朋友都知我嗜书如命,我的藏书,总是整洁,历久如新。遇有宴席,只要不失体面,我总属意“打包”。有追随时尚者每加劝阻,说是“不健康”。我却是“屡教不改”,依然故我。
如今,在巴黎或纽约,对于名牌以及高级商品的采购,中国人大抵总是“出手不凡”的。其实,在富裕国家却是另一番景象。我记得我到伦敦大学讲学,没有盛大的宴请,欢迎我的是简易的一顿饭,公费,主人和嘉宾是一对一。在哥伦比亚大学,夏志清先生主持宴请,各人主动自掏腰包,AA制,很是自然,客人则无需缴费。而这些都是富裕国家,他们的身份,都是大学教授,有房有车,当年都比我们富裕。这令我非常感动,知道在国外,即使有钱也是节俭用的。
我领的是退休金,钱虽不多,也不至于“悭吝”如是。有道云,此乃天性,也不是的。我坚持认为,这是坚定而顽强的观念。我的“屡教不改”,是一种信念的坚持。幼时读唐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记住了农民的劳作。上学后经常下乡,六七十年代在农场自种稻米,都是亲历,知道我们吃的用的均“来处不易”。每遇浪费者,内心辄恶之。人生在世,大地养育了我们。我们应当感恩大地生长的一切,太阳、空气和森林及海洋,大自然竭其所有供养了我们,还有无数的劳动者的辛苦。我们感恩,我们不能忘恩负义。暴殄天物是犯罪。
瞬息万变的时代,社会的财富急速增长,物质的极大丰富,使人们的心理放松。而我依然守旧如故。当然会有“落伍”的懊丧。常记得当年读《儒林外史》,严监生临死前的“两根灯芯”被嘲笑了数百年。而我却对此充满“同情”:一个人一辈子养成的习惯,真的是“改也难”。我本人当然会跟随时代的前进而前进,我也不会拒绝这种前进带来的物质享受,但我坚持从小受到的教育,坚持节约,反对浪费。
(摘自《文摘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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