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哲学简史》序言

西安晚报 2019-03-30 05:12 大字

◎楚人

时间是什么?谁能简单明了地给它一个解释?关于时间,谁能有一个清晰的观念?“时间究竟是什么?假使人家不问我,我像很明了;假使要我解释起来,我就茫无头绪。”中世纪的思想家奥古斯丁所说的这段话至今仍然没有失却它的现实意义。

我们能看见容纳万物的空间,能摸着物体自身占有的空间,但时间有所不同,它似乎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尽管每个人都知道什么是时间,例如知道“列车九时到站”的“九时”是时间,“烽火连三月”的“三月”也是时间,但如果问题不是“什么是时间”,而是“时间是什么”,那么即便在今天,恐怕与奥古斯丁有同感之人亦不在少数,因为历史虽然为这个问题准备了诸多答案,却没有准备一个公认的时间概念。太阳钟能给出“时”,机械钟能给出“秒”,原子钟甚至能以10~14秒为单位计时,但以研究存在与时间著称于世的哲学家海德格尔却说道:“我们在指给我们时间的钟表那里找不到时间,无论是在钟表表面上,还是在钟表器具之中都找不到。同样我们也不能在现代技术的计时器中找到时间。”这位当代智者由此发问:“时间在哪里?时间到底存在吗?时间有它的栖居之地吗?”

古语云:“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原始的时间意识产生于对天象的观察。先民仰观苍穹,从日月星辰有规律的循环运动中感觉到了时间的存在,并借助这些天然钟表得到了“年”“月”“日”,而这就是“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即观象授时。在人类寻找时间的路途中,观象授时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因为它是原始时间意识所达到的高峰。两千五百年前,孔子曾望河兴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在这位儒家圣人的话中含有对时间如流水,一去而不复返的体悟。不过他没有渗入阐释时间是什么,也没有分析时间的产生原因。

追问原因和本质乃是划分原始时间意识和现代时间意识的界限。在其他地域的人们将精力和兴趣集中于计时和纪时,因而停滞了深入时间本原和本质的步伐时,古希腊的先哲扬起了探索的风帆,他们的启航点正是观象授时。古希腊人提出了时间的开端和本质问题,在时间问题上准备了现代人的思维方式,因为一个“开端”就意味着一个“原因”,而追究事物的生成原因和本质便是现代思维的基础。

它存在吗?它是什么?它是怎样的?这是古希腊人在讨论事物时设置的三个问题,对他们而言,“只有在认识了它的本因、本原直至元素时,我们才认为是了解了这一事物了”。按照这样的传统思维方式,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展开了他们的时间探索。柏拉图提出,时间是一个由造物主创造出来的非物质性存在者,他把这个时间定义为“依数运行的永恒的影像”,由此开辟了一条朝向“存在者”的逐时之路。亚里士多德认为,时间与运动相关,他把这个时间定义为“就先后而言的运动的数目”,由此开辟了一条朝向“存在”的逐时之路。亚里士多德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时间理论体系,这个体系的重要性在于它的基础意义。可以说不了解亚里士多德的时间论,就入不了时间之门。

后人寻找时间的道路大体上是沿循“存在者”和“存在”这两个方向展开的。在存在者的方向上,牛顿提出一个绝对时间概念,按照这个概念,时间是自在自为的,它的流逝与一切外在事物无关而绝对均匀;霍金把时间和空间当作一个完整的四维客体理解,万物因此都在这个时空客体中。牛顿、霍金与柏拉图实际上有前后相继的关系,所以是把时间理解为客观存在者的代表。

奥古斯丁相信时间不是外在的东西,因为过去、现在和将来只能存在于人的意识中,所以时间无非是“心灵的延长”;马赫也相信时间不可能是独立的存在者,所以把时间理解为“我们的感觉”。奥古斯丁和马赫可谓把时间当作主观存在者理解的代表。

胡塞尔做了一种调和,他在承认自然时间和主观时间真实存在的前提下,把这两类时间“悬置”,存而不论,再根据现象学的原理提出一个“内在时间”概念,这个时间在我们的意识内构造起自身,所以也称作“内时间意识”。胡塞尔强调这个时间的主客同体特征,因为它是一个“内在的客体”。

休谟认为时间与存在者的接续或变化相关;黑格尔把时间理解为“变易”,这个变易的内容是“产生和消亡”,所以时间是一种否定性的存在形式,一切事物俱以这种形式存在;辩证唯物论者把时间定义为“运动着的物质的存在形式”,这个存在形式可以通过事物的伸张性和顺序性得到解释;爱因斯坦按照他的相对论提出“时间不是可以脱离物质而独立存在的东西”,并由此得出“时间与物质相关”的结论。休谟、黑格尔、爱因斯坦等因而是把时间理解为客观存在的代表。

海德格尔根据其基础存在论把时间分为本真的时间和非本真的时间。本真的时间构成人的存在状态,它具有绽出性,因此称作“源始时间性”。通常所说的时间(自然的或物理学上的时间)是从这个源始时间性中绽出的,所以可理解为非本真的时间。依海德格尔之见,本真的时间既不是主观存在,也不是客观存在,它是前存在的,因而是本源的存在。

自然科学家寻找时间的道路也不是平直的:牛顿把时间和空间理解为独立的存在者,爱因斯坦把时间和空间理解为物质的存在形式,霍金的时空客体又返回到存在者。从牛顿到爱因斯坦,再从爱因斯坦到霍金,自然科学家们很有意思地走了个“之”字。

时间问题既古老,又年轻。在某种程度上,先行者们的逐时之路体现了人类文明的诞生和发展的脉络。千百年来人们慨叹时间像流水,去而不返,“曾不知老之将至”。我们今天依旧在思索,时间为什么是连续不断的?万物为什么只能向着未来前进,而不能向着过去前进?时间之矢又是如何产生的?

事实上,单凭测量、计算和公式产生不了牛顿、爱因斯坦和霍金的时间观,因为这些时间观无非是对时间的本原及本质进行思索的结果,而这种思索恰恰是“哲学的”。科学不会摒弃哲学,它的发展趋势还在继续佐证这一点,越是前沿的科学,越是需要思辨。海森伯(量子力学创始人之一)曾指出:“一个人没有希腊自然哲学的知识,就很难在现代原子物理中作出进展。”另一方面,哲学也不应闭关自守,单凭“哲学的”冥思苦想恐怕会生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哲学需要从自然科学的前沿知识那儿得到启示和支持,需要以最新的科学成就作为根据,或许可以说,越前沿的哲学就越应是“科学的”。古人云:“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哲学和科学应当是互补的,相辅而相成。科学在深入揭示时间,哲学也在深入揭示时间,它们在这个过程中显示出一种殊途同归的趋势。“正在科学的心脏之处,我们发现了关于时间的问题。演化和不可逆性,这是几代哲学家也为之付出了毕生精力的问题”。

时间的问题既是过去的,也是现在的,还会是将来的。或者人类文明的发展带来新的时间认知,或者新的时间认知促进人类文明的发展,探索时间的道路总在与前沿的哲学和科学同步延伸,因为时间与人的存在,由此与宇宙的存在是相关的。

《时间哲学简史:关于本真的时间的考察》,楚人/著,华侨出版社201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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