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是铅
□蔡应律（西昌）
“人到40岁以后长什么样子自己负责。”此话出于林肯之口。
“40岁以前的面容归上帝负责；40岁以后的面容归自己负责。”这句话则是列宁说的。
少有人不知道林肯，那位领导美国南北战争、发表著名的《解放黑奴宣言》、并于战争结束后，死于南方奴隶主指使的暴徒之手的美国总统。列宁呢，于我们更熟悉些，我们的很多墙壁上曾贴过他的画像。二位先贤分别在怎样的场合下说的这话，我未曾查考。但在一个短时期内，分别于两份风格和内容迥异的纸质读物上读到上述意思相近的说法，仍不免感到惊奇。
于是就想，40岁，是怎样一个坎儿呢？
孔老夫子的说法是：40而不惑。也就是人到40岁，便啥都该懂了。
啥都该懂做不到，至少该明白些事理罢。不过以我的感觉，这仍旧很难做到。这不说明别的，只说明我这人离圣人的要求差得很远。
既是这样，索性丢开圣人，说我们庸常人的事情。
这倒简单多了。
据说夫妻俩日子过得久了，会长得来面容趋同，长成所谓“夫妻相”。于是留心观察迎面走来的一对对夫妻——当然是“日子过得久了”而有一把子年纪的那种，居然不断在验证这种说法，也一次次引得我内心发笑。
然而，人的相貌是天生成的，人一落地，便无可更改地撑着这张脸在世上走，走了40年，无论是受人青睐，遭人白眼，被人侧目，令人艳羡，都不管自己的事，怎么一到40岁，这责任就该自己来负了呢？
不过，既然站在地球东西两侧的两位巨人都这样说了，这责任我们恐怕不负也得负了。
比如“夫妻相”的生成，就是在“婚姻”这座作坊里，由小两口的双手自个儿日复一日研磨而成的。
蒙田说，老年人心灵上的皱纹比脸上的要多。这话听起来有点苍凉。其实皱纹多是好事，丝路花雨，再加上几许老年斑，老年人脸上的慈祥，便可以布置出来了。当然一般人并不需要这慈祥，但小外孙需要。对小外孙来说，这东西怕是比国王眼里的疆土、社稷还重要的。
而皱纹本身，不过是饱绽的青春逝去后扔下的一件大氅。人年轻时不需要它却预定了它，到年老时才来穿。不是拿它御寒，而是一件要与不要都得接受的天然饰物。
人世走一遭，生，是一个点，死，是一个点，两点间的连线，这便是人生一世，一世人生了。连线的短长，既取决于寿限的多少，也取决于经历的简繁。短寿的不说了，譬如街口上碰面的两个老同学，年龄大体相当，经历则可能迥异，历经曲折和坎坷的那一个，一路上曲里拐弯跌跌撞撞走过来，转了很远的路，也看到了更多的人世风光，感受过更多的人生体验，过一辈子当别人过几辈子，自然脸上的“曲折”也就多一些。
但显然，人生一世，也不仅仅是在初生婴儿细嫩光滑的脸蛋上添上一把子皱纹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初生儿落地，身上只带着自己的天然属性，或者叫作自然属性、天性，之后开始在人世间生活，在社会上滚打，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年岁的增长，人身上的自然属性逐渐丧失，人身上的社会属性渐次显现，并愈积愈厚愈垒愈多，由呀呀学语到一天天变得“听话”、“懂事”，变得中规中矩并且知道什么时候需要礼貌的微笑，什么时候需要得体地点头，以及什么时候需要编故事撒谎，并进而日臻世故、油滑和老成。到40岁这个时候，人操练到什么都懂了的程度，即所谓“不惑”了，人身上的自然属性也就丧失殆尽，剩下的，就只是其社会属性了。因此，我想，圣哲们把责任线划在40岁这个坎儿上是公平的。由于“面孔是一切的概要，是思想和志向的缩写，面孔表达本性”（叔本华语），因此，40岁以后，你长了怎样一张面孔，也就是在“表达”着你具有怎样的“本性”了。
这时的“本性”差不多只剩了社会属性。
就因为人身上的社会属性是后天形成的，是人在“社会”这座大作坊里制作而成的，是人与“社会”达成的默契。“制作”的手艺自然有高有低，最终形成的“制成品”也就有优有劣，到末了它们都由一张面孔“表达”出来。又由于面孔是藏不住掖不住的，它可以修饰却无法掩饰，愈掩饰只能愈糟。这算是比较公平又残酷的一桩事情。
当然这里也有陷阱。比方一脸苦难的一个人，一生里遇到的苦难倒未必比那个一脸安详的人遇到的多；而一脸得意的一个人也未必比那个一脸平和的一个人过得舒心、惬意。民谚说“播种性格，收获命运”，性格牵引一个人的命运走向的同时，也无意中雕琢出了这个人的一张脸孔。
说到底，作为社会性动物，人的任何一张成熟的脸孔，都是人的社会文化的反映。文化构成人的“第二天性”。人的生命活动，本质上是一种社会文化活动。
而文化的力量是在这里：它能“化”掉一切：内化外化，化无形为有形，化有形为无形。“成于中，形于外”。“相由心生”。人的修养会影响人的相貌，它使一个人的脸孔变得或平庸了，或尊贵了，或俗气了，或高雅了……巴西作家保罗·科埃略说“日常生活是铅，更永恒的东西是金。”
铅灰暗，沉重，有毒，它会腐蚀人的脸孔。
但某些版画的制作也是一个腐蚀的过程，腐蚀的结果却成了精美的艺术品，成了可望向金子跃升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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