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惊醒金黄的鼾声
◎余光中
1990年7月,初访荷兰,不为风车,也不为运河,为的是凡高逝世百周年的回顾大展。一连两天,在阿姆斯特丹和奥特罗的博物馆长廊里,仰瞻低徊,三百八十幅的油画和素描,尽情饱览,入神之状,简直有若凡高的圣灵附身。
7月14日,我们又去了巴黎。巴黎不能算是凡高的城市,但他的联想却是难断的,尤其是近郊的奥维,因为他就葬在该处。凡高之旅不甘就此结束,第二天中午我们又抱着追看悲剧续集的心情,去访奥维。
我们上了火车,西北行至蓬图瓦斯要等两小时才有车转去奥维。那天是星期天,又是法国国庆的次日,镇上车少人稀,商店处处关门。天气却颇干燥,晴空一片净蓝,正是下午两点半,气温二十七八摄氏度。这在巴黎说来,要算天热的了,不过无燥无汗,阴地里若有风来,尚有凉意。
我们沿着颇陡的石级,一路走上坡去,手里分担提着水果和矿泉水。我们一共是五人,除了我们夫妻、幼珊、季珊之外,还有痖弦的女儿小米。
在凡高的艺术生命上,奥维不是最重要的一站,却是最令人感伤的尾声,因为他就是在这里告别人间的:余音袅袅从这里开始。从5月20日到7月29日,凡高最后的十个星期在此地度过,而且有七十幅油画作品在此完成,其中《嘉舍大夫》《奥维教堂》《麦田群鸦》并经公认为杰作。而最具感情分量的,是凡高的坟墓。1861年,早在凡高来此定居之前,法国画家杜比尼已经在这里筑屋辟陌,经营画室。后来塞尚和毕沙罗也在此住过、画过,也都不足以把此地“据为己有”。最后来了凡高,变色的长空、波荡的麦田、纷飞的群鸦,一时都绕着他旋转起来,属于他了。砰然的一声响后,他的血滴进了7月的麦田,染红了麦香的沃土,于是,奥维永远成为凡高,属于荷兰。
出了小火车站,我们沿着房屋稀疏的长街向西走去,已斜的太阳照个满怀。米黄色的两层楼市政厅前,挂着凡高百年前用黑粉笔所画的此屋,供人比较,看得出变化不大。我们终于回过身去,沿街东行,经过了凡高公园。见有行人出入其间,便也进去巡了一圈。草地上竖立着一尊塑像,有一个半人高,把凡高的身材拉高削瘦,背着画架,很有贾可梅蒂雕刻的风格。一百年前,奥维村民眼中的红头画家,背着画具在田埂上每天走过,大概就是这样子吧?
出了公园,继续朝东走。过了车站,坡势渐陡,我们顺势左转努力爬到半坡,不由得站定下来。一座朴素的小教堂屏于道左,正是凡高画过的那座哥特式教堂,正堂斜脊的上面更耸起联鸣钟楼的尖顶。此刻,头顶的晴空虚张着淡淡的柔蓝,被偏西的艳阳烘上一层薄金,风光是明媚之至,很难想象,一个世纪前一个受苦受难的敏感心灵,怎样把这一片明媚逼迫成寓言,酿成悲剧。同样是一双眼睛,为什么从杜比尼看到塞尚,从奥维的景色里就看不出什么危机和熬炼呢?足见画家所见,莫非他心中所有。比起客观写实的印象派来,凡高真是一位象征大师,一位先知。
这么想着,我的目光停留在钟楼的钟面上,发现已经快六点了。还有公墓要去凭吊呢。一行五人仰面再走上坡去。到得坡顶,眼界一宽,左边望不尽的平畴,一亩亩的麦香连接到天涯,麦已熟透,穗芒蓬松,垂垂重负的密实姿态,给人丰收的成就感、满足感。那无穷无尽的金黄,在7月下午的烈阳下,分外耀人眼目,暖人脸颊。可惜那天干热无风,否则麦浪起伏必然可观。这正是凡高一生阡陌来去画之不厌的麦田,教人看了,格外怀念画它的人。右边是石砌的矮墙,上面盖着橘黄的瓦顶,一路把络绎的行人引到公墓的门口。
刚才在半坡上打量那教堂,此刻零零落落进入公墓,怀着虔敬与感激,要把这一出悲剧追踪到落幕的,除我们之外,还有好几十位香客。墓地平坦宽大,想必百年来村民葬者渐多,所以墓碑相接,亡魂颇密。尽管如此,真走到墓前时,目光和石碑一触,仍然不由得一震。因为不是一座碑,而是两座。都是两尺半高,横列成一排,哥哥的碑比弟弟的稍微超前两寸。上圆下方的白石上面,黑字写着“文森特·凡高在此安息,1853—1890”。另一块是“西奥·凡高在此安息,1857—1891”。一百年前,也是这样的7月,7月27日,也是在麦熟穗垂的田里,砰的一声枪响,哥哥便拖着残破的倦体,挣扎着,回到镇上拉雾酒店。两天之后,他就在那小楼上死去。弟弟把他葬在这里,就是我正踏着的这片土,种得出满田麦香来的,同样的这片土。但不久,弟弟也失魂落魄,一似梦游于世间,终于也疯了。半年之后,弟弟也死了,葬在荷兰。过了二十三年,西奥之妻约翰娜读到《圣经》里的这么一句:“死时两人也不分离。”心有遗憾,便将弟弟的遗骸运来奥维,葬在哥哥身边。
绿油油的常春藤似乎也懂得约翰娜的心意,交藤接叶,把两座小坟覆盖成一张翠毡,一直结缠到碑前,象征着文森特的艺术常青,而兄弟之情不朽。双墓的两侧都是高大而堂皇的石墓,碑饰也富丽得多,当然也是后人的一片孝心。法国政府好像也不刻意要美化或神化凡高的坟墓。这样的朴素其实更好:真正的伟大何需装饰?凡高死时,他似乎一无所有。但是百年过去,他似乎拥有了一切。我不是指《鸢尾花》《嘉舍大夫》拍卖的高价,而是全世界向此地投来的愉悦而感恩的目光,和不分国别无论老少,那许多敬爱的手带来的那许多麦芒。
从北边的侧门走出公墓的短墙,却走不出凡高的画。墙外的麦田远连天边,在西倾而犹炽的骄阳下,蒸腾着淡香诱鼻的午梦,几乎听得见金黄的射声。大地的丰盈膨胀到表面张力,我们走在沃土的田埂上,像踏着地之脉,土之筋。也是7月的下午,也是盛夏的太阳,也就是在这样的麦田里,文森特仰面,举枪,对着自己生命最脆弱的地方,扣动扳机的吗?
成熟的麦田永远号召着凡高。他画里的人物不是古典的贵族,也不是印象派的中产仕女,而是匹夫匹妇,尤其是农人。他从法国南部回到巴黎,只住了两天,就不堪其扰地逃来这乡野的小镇。在给妹妹维尔敏娜的信中他说:“我无妻无子,只能凝视一片片的麦田,要我长住在城里,可活不下去。”“一个人想起人间的万事而想不通时,除了望着麦田之外,还能怎样呢?我们靠面包过活,自己不也很像麦子吗?等我们像麦子一样长熟,就要给收割了。”
……
摘自《余光中讲凡高:追寻生命》,余光中/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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