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自由派报人的自白

澎湃新闻 2018-12-31 14:13 大字

【写在前面】2018年,强美元席卷新兴市场,部分新兴经济体陷入货币暴跌的危机之中。

澎湃新闻记者在8月中旬到9月初的3个星期,走进了危机中的土耳其。

8月的土耳其,正陷入风声鹤唳的货币危机之中。土耳其里拉对美元急剧贬值,创下历史新低。8月后,土耳其的经济活动极速放缓,里拉对美元年贬幅近30%,助推年通货膨胀率达到20%以上,也是2003年埃尔多安执政以来的最高水平。

澎湃新闻记者以土耳其经济、金融中心伊斯坦布尔和政治中心安卡拉为中心,探访了当地的银行、金融机构、房场中介、民营企业主、政府高官、经济学家、普通民众、在土华人……采访范围涵盖政治、经济、决策各层面,形成《土耳其汇率危机调查》系列报道。旨在呈现危机中的土耳其全貌,以及这个国家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

“如果不做记者,我会更有钱。”

8月末,土耳其发行量最大的非官方报纸《自由报》(Hurriyet)主编Murat Yetkin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笑着说道。

这是一间典型的主编办公室 澎湃新闻记者 蒋梦莹 摄

这是一间典型的主编办公室。办公桌前的三台电视实时播报来自CNN、BBC和土耳其NTV的新闻,办公桌后是三个大书架,满满的都是书、地图,还有小巧而别致的茶具,但这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却没有典型的“土耳其式”摆设——凯末尔的头像和土耳其国旗。

在土耳其语中,Hürriyet 意为“自由”。位于伊斯坦布尔西边的媒体大楼看似平常,绿树掩映,但其实戒备森严、坚若堡垒:厚实的栅栏、带刺的铁丝、楼里楼外几百个监控摄像、安检门、防冲压柱、成群的保安、警犬。

《自由报》媒体大楼 澎湃新闻记者 蒋梦莹 摄

外来人员如果没有经过审核的预约,就将被拦在那厚厚的铁门外。严格的安检时刻在提醒着你,在这里做新闻是很危险的。

与楼外严格警戒不同的是,媒体大厦里颇具现代艺术馆的风格,配有餐厅、挂满艺术品的精美咖啡厅以及位于公园草坪上的室外咖啡厅、理发店、干洗店、裁缝店、健身房、银行等等。

媒体大厦里颇具现代艺术馆的风格 澎湃新闻记者 蒋梦莹 摄

《自由报》还有其英文版《自由日报》。《自由日报》是土耳其的第一份、也是销量最大的英文日报,在法兰克福和比利时均有印刷厂。

在我们采访期间,发现两份报纸不仅语言不同,内容也截然不同,所有关于货币危机的新闻只在英文版上刊出,有一天的头版还刊发了Yetkin的一篇评论:《土耳其不仅有叙利亚问题,还有经济危机》,他在文中直言,经济危机才是土耳其当前最重要的问题。

《自由报》的土耳其语版和英语版不仅语言不同,内容也截然不同。 澎湃新闻记者 蒋梦莹 摄

我们问他土耳其语版本的报纸为什么没有这么重要的新闻,他笑着说,“你知道为什么。”

在我们采访结束一个月后,59岁的Yetkin就离开了这栋大楼。

10月1日,他发表文章说:“This is not a goodbye, my darling, this is a thank you” 。

这是他引用自小说《瓶中信》的一句话,这也正表达了他离别时的心情。

Yetkin毕业于土耳其顶尖学府中东科技大学,这所学校以盛产工程师而闻名。土耳其有五六所大学常位居世界500强大学之列,中东科技大学便是个中翘楚。这些学校培养了大批优秀的工程师,他们能够在伊斯坦布尔建造极其现代化的地铁系统、横贯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海底隧道,以及令英国汗颜的道路体系。

Yetkin所学的专业也是该校最热门的机械工程专业,但他从未从事过跟这个专业相关的工作,终其一生,他都是一名新闻工作者。

1980年的一次政变影响了他的人生抉择。

1980年4月,土耳其选举期间,由于左右势力势均力敌,选举旷日持久,经济形势每况愈下。同年9月,土耳其武装部队总参谋长科南·埃夫伦发动武装政变,宣布解散议会和内阁,成立国家安全委员会,接管国家权力。埃夫伦将军自任国家元首,建立军政府。

政变发生时,Yetkin还是一名普通的工程系学生,“我想弄明白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由凯末尔一手缔造的土耳其国防军一直是世俗化路线的支持者和政教分离政体的捍卫者。自20世纪40年代中期实行多党制以来,土耳其军政双方的角力始终不断,军队长期在政治体制中实践着“文人治国、军人监政”的治理模式。

每当军队感到国家偏离世俗化方向、现政府不能正常履行捍卫宪法职责时,军队都会介入并予以干预。土耳其历史上曾发生三次(1960年、1971年、1980年)军方以强制接管的硬方式逼迫文官政权下台的情况,几乎形成每隔十年左右就出现一次军事政变的周期性“无解怪圈”。

大学毕业后,Yetkin如愿以偿成为了一名时政记者,毕生都在探究这个国家各种政治事件背后的真相。现在,他还可以被称为知名时政作家,出版了5部时政小说,最新的一部即将出版,讲述的是上个世纪安卡拉知识分子圈的故事,他说那是一个令人着迷的时代。

Yetkin的出身很普通,他的父亲是一家工厂的会计,母亲是家庭妇女,他的职业选择对他的家人来说无疑是个“噩耗”。

即便如此,他还是先后在BBC、CNN成为了一名活跃的记者。

这个时期土耳其言论自由的边界也在不断扩宽。

土耳其议会于1993年修改了垄断广播电视的法律,宪法第133号修正案出台,扫清私营企业进入广播电视业的障碍。同时根据该修正案相继出台一系列法规,在这些法规的引导下,很多商业电台和电视频道可以自由经营。

1996年,Yetkin与朋友创办了土耳其全国性的私营电视台,也是土耳其第一个新闻频道,总部位于伊斯坦布尔,现在已经是土耳其家喻户晓的24小时新闻频道。

“创办初期,我们叫身边的朋友加入,他们却认为土耳其做新闻频道,怎么可能成功,所以我们的第一批员工都是一些原本没有工作的人。但是我们做到了。”

电视台创办第三年,土耳其就经历了一次重大“创伤”。

1999年8月17日,土耳其西部地区发生7.4级强烈地震,大批人无家可归,供电通讯中断。地震除造成1.3万人死亡,大量人员伤亡和建筑物倒塌外;还使包括首都安卡拉和伊斯坦布尔在内的一些地区发生大范围停电,并引发许多地方的交通混乱,震后共发生33次4级以上余震。

地震发生6小时后,Yetkin就驱车赶到了现场,他的车上还坐着他的妻子和年仅6岁的女儿。

“我们(NTV)是第一个抵达现场的电视台,也第一时间采访到了探访灾情的总理埃杰维特。”

“你职业生涯中最大的成就是什么?”

Yetkin被这个问题难住了,“我就是一个很简单的人,热爱这个职业,也没有拿过任何奖。”

而在他的眼中,只有这次地震报道与伊拉克战事是他眼中的重大时刻。

2003年3月20日,英美联军对伊拉克发动军事行动。伊拉克北临土耳其,其北部是库尔德居住区。

Yetkin至今还能清晰地记得第一次抵达伊拉克那个晚上的星空。天上星空熠熠,他们的吉普车就这样闯进了山区,两边战火交加外,此外一片漆黑。而此时此刻的他并不感到恐惧,“我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记者。”回忆至此,Yetkin眼中闪烁着泪光。

实际上,一进入伊拉克的地界他们就迷路了,虽然不知道眼下是在谁的地盘,Yetkin还是让司机打亮了车灯,主动亮出了身份,所幸发现他们的是土耳其方的军队。

“在那个局面下只能这样做,否则只会更危险。”

美国向伊拉克开战后,强烈反对土耳其向伊拉克北部派军队,担心土军与伊拉克库尔德人发生冲突。随着战争后期萨达姆政权的溃败成为大势所趋,土耳其才同意为美军开放领空,提供“空中走廊”。

这场战争历时7年多。 这7年间,Yetkin频繁往返于两国边境。

这期间,NTV也成长为了土耳其首屈一指的新闻电视台。

“做电视很好,电视能让你出名,节奏也更轻快,可是我还是更爱写作,更热爱报纸。”

2006年,Yetkin在NTV创办10年后加盟自由派报纸《激进报》(Radikal)。

《激进报》是一家位于伊斯坦布尔的自由派日报,1996年开始发行,尽管2013年统计的数据显示其发行量仅有25000份左右,《激进报》仍被认为是土耳其最具影响力的报纸之一。《激进报》未与任一政治派别结盟,它更多被认为是社会性民主自由的报纸。在土耳其知识分子眼中,《激进报》的地位相当于英国的《卫报》和美国的《纽约时报》,2004年曾获得土耳其民主协会颁发的“民主媒体奖”。

《激进报》属于土耳其最大的媒体公司多甘集团(Do?an Group),该集团旗下还有《自由报》《国民报》《邮报》,以及体育报和土耳其的英文报纸《自由每日报》。由于该集团一直以来的自由派倾向,与正发党执政下的政府有诸多龃龉。

2009年,土耳其财政部对该集团作出了29亿美元税务罚款决定,这一处罚也将多甘集团置于窘境之中,此后又被追征17.5亿欧元税款。伊斯坦布尔街头巷尾都在悄悄议论,认为此次追征税款与报纸发表了一项极度敏感的对高层官员腐败情况的调查不无关系。

2011年,Yetkin转至同一集团下的《自由报》担任主编,同时作为《激进报》的专栏作家。2013年加济广场事件爆发,Yetkin作为报纸的主编也去到了现场。对于媒体来说,这次事件后整个行业逐步走向寒冬。

埃尔多安在2013年6月的广场抗议之后变得更加偏执。

2014年一起腐败调查牵涉到埃尔多安的核心集团。埃尔多安不仅叫停了这次调查,并且重新指任了所有涉及的检举人和警方人员,立誓要消灭那些“骗子”和他们的党羽。这次针对性的逮捕包括土耳其最大的日报——《时代报》(Zaman)日报主编Ekrem Dumanli。

随后,埃尔多安动用了一系列手段巩固他的地位。

2016年3月22日,《激进报》宣布关停,此时距离未遂政变爆发只有4个月。

“报纸倒闭与政变无关,只不过当政治风向发生变化时,买你报纸的人会越来越少。”Yetkin谈到这个问题时措辞很谨慎。

《激进报》被关闭后,社论作家Cengiz ?andar也因“辱骂”总统面临着四年的监禁。同样在3月,德国著名杂志《明镜》(Der Spiegel)的记者被驱逐出土耳其,只因他的一篇文章不幸惹怒了土耳其政府。

《激进报》的主编Ezgi Ba?aran是名女性,她在3月22那天发送推特称:“我们讲述了每个人的故事,我们的新闻是优秀的新闻,现在看来可以说是一种奢侈。”

此后Ba?aran离开了土耳其前往牛津大学,现在她在牛津大学开设“当代土耳其”的课程,还出版了《土耳其前线》一书,她在书中指责埃尔多安没有处理好土耳其与库尔德的关系,也没有正确地理解中东,这也成为了中东危机的核心问题之一。

在Yetkin看来,土耳其已经介入中东事务太深。

2000年,Yetkin在西班牙与“美国的敌人”、前巴勒斯坦总统阿拉法特在西班牙共同参加会议。

“阿拉伯之春”无疑给埃尔多安带来了深重影响,他抛弃了凯末尔制订的基本原则:国内和平,世界和平。凯末尔曾经说过:不要介入阿拉伯世界,那是一个梦魇。而从上一任总理达武特奥卢周游伊斯兰各国开始,土耳其就在中东到处提供援助和抚慰。

《激进报》关闭后,Yetkin作为《自由报》主编的同时,也担任英文版《自由日报》主编与专栏作家,几乎每天或隔天都能看到他的时政评论文章。

2016年7月15日,支持世俗化的土耳其军方内部派系发动军事政变,试图推翻总统埃尔多安的统治,终止伊斯兰化的进程。一夜间道路封锁、坦克开上街头。不过叛变在两天内被镇压。随后总统埃尔多安开展一系列政治清洗行动,5万多人被捕,11万来自军队、司法、学校和媒体人士被革职。

2016年7月24日,政变过后一个星期,第一大反对党CHP(共和人民党)在塔克西姆广场举行集会表示“支持民主,反对独裁“,Yetkin也到达集会现场。

埃尔多安开始采取一系列措施强化自己的权力。他重组军队,原本隶属于总理府的武装部队总参谋部和国家情报局,现在归总统府管辖;修宪法案在2017年4月的公投中通过,这意味着 2019 年之后土耳其将放弃议会制,总统将全面掌控政府。

不久后,多甘集团也发生了震动。2017年,该集团将两份日报及相关资产以7400万美元卖给了与正发党关系密切的能源商Demir?ren Group;将土耳其首家私人电视频道STAR以3.27亿美元卖给道格斯媒体集团(Dogus Media Group)。

今年1月,该家族出售了这份土耳其最大的日报《自由报》1993年启用的“自由报媒体大厦”,价格为1.28亿美元。

“媒体正在死去。”

虽然Yetkin强调说,他的离开与Demir?ren Group接手《自由报》无关,但其中的冷暖也只有他自己明白。

在他的眼中,此时的土耳其无论是经济还是政治上都充满了不确定的气息。

如今的土耳其,不仅深陷叙利亚的泥潭,经济危机愈演愈烈给土耳其人民造成的压力日益深重,司法体系饱受国内外诟病,与俄罗斯走近影响了与西方国家的关系,库尔德问题也陷入停滞……

9月,保护记者委员会执行主任乔尔·西蒙,在联合国有关媒体自由的会议上披露,截至2017年底为止,全世界囚禁记者人数最多的国家为土耳其,入狱人数多达73人。

Yetkin认为,传统媒体正在死去,社交媒体又极为肤浅,除却土耳其自身的政治原因,这一现象全球都在上演,他会劝说年轻人不要再进入这个行业。

他计划退休后将主要精力放在写作上。他写过多本非虚构作品,多以时政题材为主,也一度成为畅销书。在其中一本中,他搜集了大量资料佐证“阿拉伯的劳伦斯”是一名英国间谍。

对于职业生涯,他已没有太多遗憾,唯一的遗憾是家人因为他的事业而付出太多。

“我工作很努力,总是认为自己做得还不够好,是一个简单但是很顽固的人。我女儿也继承了这一点。”

Yetkin的办公桌上放着与家人的合影 澎湃新闻记者 蒋梦莹 摄

曾经跟着Yetkin第一时间赶到地震灾区的小女孩Nisan Yetkin现在已经25岁,学习艺术的她成为了一名纪录片导演。她与朋友一起拍摄制作的《我不想称之为家》(I don”t want to call it home),成为今年爱丁堡国际电影节的开幕影片。

Nisan也许表达出了很多土耳其人的心声。

他们对这个国家的感情变得很复杂,在去与留之间难以抉择。这是他们的家,他们的根基所在,但却越来越难以认同它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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