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右翼政治:“犹太民族国家”与“犹太民主国家”的悖论
今年7月19日,以色列议会通过了所谓“犹太民族国家”法案(Nation-state Bill)。这项以色列基本法宣称“以色列是犹太人的民族国家”(Nation-state of the Jewish People),就像法案的名称所交代的那样,其目的在于保障犹太人在以色列的诸多权利,例如犹太人在以色列的“自决权”,并支持设立更多的犹太人定居点等等;而以色列境内通用的阿拉伯语则不再是一门官方语言,转而降格为一门具有特殊地位的常用语言。总理内塔尼亚胡不遗余力地推动法案通过,尽管为此他遭受了不少舆论压力,同时也面临以色列的阿拉伯人及政党的攻击,但内塔尼亚胡依然反复强调法案的重要性。
以色列当地时间8月11日,成千上万名以色列阿拉伯人在特拉维夫走上街头,游行抗议将以色列定义为“犹太民族国家”的争议性法案。 环球网 图
法案通过后,在今年的8月初,以色列特拉维夫的拉宾广场挤满了反对犹太民族国家法案的民众,其中也有不少是犹太人。面对示威人群,内塔尼亚胡毫不退让,表示法案必将推行到底。对于以色列境内的非犹太人群体来说,犹太民族国家法案的通过更像是种族主义在以色列的合法化,非犹太族裔作为这个国家的少数族群,在法案通过后事实上降格为“二等公民”;而对于以色列的左翼媒体和部分犹太民众来说,他们对犹太民族国家法案的抵制,更多是源于对以色列民主价值观的捍卫,同时也把矛头对准了以内塔尼亚胡为代表的、愈发强硬的右翼政治势力。犹太民族国家法案及其争议所折射出的,或许正是今天以色列政治格局的微妙走向。在捍卫民主与多元价值观的左翼人士面前,横亘着的是强大的利库德集团和犹太民族主义,以及可能到来的右翼强人政治。
“犹太国家”还是“民主国家”?
按照《以色列基本法》(Basic Laws of Israel)的描述,以色列是一个“犹太和民主国家”(Jewish and democratic state)。其中,“犹太国家”的表述早在1948年以色列的独立宣言中就已经出现,在宣言中,犹太人作为一个民族群体,被规定拥有自决权,但同时这并不意味着犹太人的地位会高于其他族群或宗教团体一等。不过,有关“犹太民族国家”的争议却从没停止过,直到今天,以色列人依然在为他们国家的性质而辩论,所争论的概念包括“犹太国家”(Jewish State)、“犹太人的家园”(Jewish Homeland)、“犹太人国家”(State of the Jews)等。争辩双方包括被称为“世俗犹太复国主义”(Secular Zionism)和“宗教犹太复国主义”(Religious Zionism)的两个阵营:前者被认为是犹太复国运动的主流,强调一个人作为犹太人的身份认同及其个人自由;后者则更趋保守,追求对犹太人生活传统的回归。如果把世俗和宗教拎出来作为区分犹太复国主义思潮的一个标准,那么在这样一种语境下,世俗派显然更占上风,即便世俗犹太复国主义(或说“世俗锡安主义”)内部也可以再作细分。
目前以色列是没有一部明确的宪法的,包括“犹太民族国家法案”在内的基本法法案,都会作为日后正式编纂完成的以色列宪法的部分章节。与所谓“犹太人国家”相关的另一项基本法,则是著名的犹太人回归法案(Law of Return)。该法案于1950年通过,按照其规定,海外的犹太人均有权移居以色列并成为该国公民。俄罗斯富豪阿布拉莫维奇也是犹太裔,他就在近来依靠这项法案的规定成为一名以色列公民,原因是此前英俄两国交恶,作为英格兰足球队切尔西俱乐部的老板,阿布拉莫维奇在原先的签证到期之后不获续签,为了能够兼顾在英国的业务,阿布拉莫维奇选择入籍以色列,因为英国对以色列护照免签。当然这项法案也不是适用于所有犹太人,一个案例就是美国共产党人罗伯特·索布伦(Robert Soblen),他在1960年被美国方面判定为苏联间谍,随后在保释期间逃离美国,但在以色列寻求庇护被拒绝。
以色列国内关于犹太人回归法案的争议也非常多,其中之一和民族国家法案一样,就是认为回归法案事实上只赋予了犹太人相应的权利,但其他族裔和宗教信仰的则无法享有类似的便利。一些以色列境内的阿拉伯人公民,他们的海外亲戚想前来探访时,甚至会因为自身的阿拉伯人身份而被拒绝入境。前文提到的以色列国家性质的争论也围绕回归法案展开,究竟以色列是一个与“阿拉伯国家”相对应的世俗国度,为犹太人提供居住家园的同时,也像世界上多数国家一样容纳不同族裔的“犹太国家”(Jewish State,尽管巴勒斯坦人认为这个概念有争议)?还是一个更加注重犹太民族主义、更加狭隘的犹太人共同体,一个 “犹太人的国家”(State of the Jews)?在可见的将来,这依然将是以色列国内争论的焦点,而内塔尼亚胡所推动的犹太民族国家法案似乎在将以色列引向后者的道路。
在“犹太国家”之外,以色列的法律所规定的另一个立国之基则是“民主国家”(Democratic state)。在独立宣言中,“民主”这个词并没有直接出现,但相应地,追求平等与自由的原则被写进宣言,并且强调这种对自由和平等的尊重与保障是不论种族和信仰的。此后,为了防止犹太宗教势力对国家性质的干预,民主国家原则也被写入以色列的基本法法案之中。如此一来,以色列就是一个“犹太民主国家”(Jewish and Democratic State)了,但这样一种表述,事实上也让界定所谓“国家性质”这项工作变得和走钢丝一样微妙,维持犹太国家和民主国家之间的平衡是一项高难度的工作,而围绕国家性质展开的种种讨论甚至争吵,往往也能反应以色列国内的主流舆论导向。
犹太民族国家法案在以色列的少数族裔和左翼犹太人群体之中引发如此强烈的抵触情绪,就在于其国家性质在某种意义上失衡了。对于以色列境内的少数族裔——包括阿拉伯人、贝都因人、德鲁兹人等来说,犹太民族国家法案事实上在抬高犹太人的地位,他们不再是和少数族裔平等的群体,而是高人一等的特权公民,这也为该法案招来了种族主义的指责。半岛电视台就刊登过Susan Abulhawa所写的一篇评论,该文章把犹太民族法案和纳粹德国臭名昭著的纽伦堡法案(包括《保护德国血统和德国荣誉法》和《帝国公民权法》,具有强烈种族主义立场并且极度反犹)相提并论;而根据多家外媒报道,在法案通过之后,德鲁兹人(Druze)也走上街头,反对犹太民族国家法案。
而对于一些左翼人士来说,这项法案不可容忍的地方除了其种族主义倾向之外,还危及了以色列的民主价值观,因为法案中丝毫没有提及之前以色列所提倡的“平等”、“自由”以及“民主”的价值观念。在左翼人士看来,内塔尼亚胡领导的以色列政府意在利用犹太民族主义获取一些民众的支持。在National Interest的一篇报道中,撰稿人Paul R. Pillar直言以色列事实上就不是什么民主国家,“犹太民主国家”的说法自始至终都是相矛盾的,所谓的民主更多时候是适用于犹太族群内部的治理手段,并且以色列也并没有和多数西方国家在民主价值观上有太多相同之处,两者所讨论的“民主”本不是一个范畴。而就像以色列左翼媒体《国土报》(Haaretz)所担忧的一样,内塔尼亚胡似乎全然不顾维持犹太国家和民主国家之间的平衡,他的所作所为正在改变以色列的发展进程。
内塔尼亚胡与以色列右翼政治传统
反对犹太民族国家法案的抗议一浪接一浪,但身背贿赂指控的内塔尼亚胡依然强硬到底,他声称会坚持推动犹太民族国家法案的施行。作为现任以色列总理和执政党利库德集团(Likud–National Liberal Movement)的主席,内塔尼亚胡在1996-1999年间曾经出任以色列总理。在当时,拉宾遇刺之后的以色列面临来自巴勒斯坦武装力量的威胁,恐怖袭击事件此起彼伏,打着安全牌的内塔尼亚胡最终击败左翼工党的希蒙·佩雷斯成功上台。任上内塔尼亚胡坚持对巴勒斯坦的强硬政策,但此后的一些让步措施让内塔尼亚胡遭到了党内党外的多方攻击,最终在1999年下台。
内塔尼亚胡
利库德集团在以色列的政治派系中属于右翼政党,这个政党其实是由多个右翼党派联合组成的。如果放在犹太复国主义的政治光谱中,利库德集团则属于“修正犹太复国主义”,立场大抵是世俗的犹太民族主义。他们追随贾鲍京斯基(Ze'ev Jabotinsky)的理念,后者鼓吹犹太人和阿拉伯人之间的对抗,并坚持发展犹太人武装力量。尽管和贾鲍京斯基最初的设想并不完全一致,但根植于贾鲍京斯基思想的利库德集团在1977年以来多次执政,成为以色列最有影响力的政治势力,并一直坚持对阿拉伯人的强硬立场。内塔尼亚胡在他的两次总理任期内也都大体上遵循了利库德集团的政治理念。
在利库德集团于1977年开始掌权之前,以色列政坛的主导力量是被称为社会主义犹太复国主义的左翼势力,这一派系坚持平等主义的理念,建立了像“基布兹”这样的公社组织,但他们在宗教问题上的进步立场却遭到了正统犹太教信徒的抵触。坚持世俗民族主义的利库德集团在随后的日子里更加受欢迎,因为他们坚持的世俗主义立场对于许多思想更加开放的以色列民众来说并非不可接受,而对犹太复国主义和犹太民族主义的热忱也得到了不少自诩正统的保守派犹太人的认同。如今,利库德集团在经济上收到大批企业的支持,不少民众也认可内塔尼亚胡当局推行的政策,而在宗教问题上犹太教正统派也对利库德集团的执政相当满意。民调显示,内塔尼亚胡和利库德集团当局的支持率颇高,预计在即将到来的大选中,利库德集团能够获得以色列议会至少35到40个席位(这在该党历史上是相当彪炳的战绩)。
内塔尼亚胡在2009年重新登上总理宝座之后,掌权至今已经将近十年,成为了以色列历史上任期第二长的总理。一种观点认为,以色列在进入2000年之后,其国内的政治风向愈发右转。而在内塔尼亚胡二进宫之后,这种右转风向对外体现为对巴勒斯坦和阿拉伯国家极为强硬的态度,以及频繁的武装冲突,对内则包括犹太民族国家法案的通过。拥有留美背景的本杰明·内塔尼亚胡(Benjamin “Bibi” Netanyahu),其父是一名知识分子,也是贾鲍京斯基的忠实信徒;内塔尼亚胡兄弟三人都曾在军队服役,本杰明的兄长约纳坦在1976年乌干达的恩德培行动中反巴解组织和德国赤军旅劫机时阵亡,后被追列为以色列英雄。在《国土报》记者Anshel Pfeffer所撰写的内塔尼亚胡传记“Bibi: The Turbulent Life and Times of Benjamin Netanyahu”中,作者试图借助内塔尼亚胡的政治生涯来揭示以色列多年来的政坛走向。显然,内塔尼亚胡得以出人头地和以色列的右翼政治传统有着非常密切的联系,而他本人自然也是一名成色十足的右翼政治强人。
在Pfeffer的书中,内塔尼亚胡的政治理念随着他兄长的死亡而变得愈发坚定,拥有军队背景的他,曾向拉宾表示过对阿拉法特的不信任,甚至还当面直指拉宾对阿拉伯人的让步会使以色列陷入危险之中。在作者看来,内塔尼亚胡和左派互相厌恶对方,而这位右翼强人也非一个疯狂的战争机器,他更关注的是如何持续握有权力,对他来说,保持对阿拉伯世界的强硬是毫无疑问的底线,但如果不是有必要的话,他也不会轻易选择开火。出于对阿拉伯人的不信任,内塔尼亚胡曾经在奥巴马试图推动达成伊核协议之前四处游走,企图从中杯葛这位他极度厌恶的美国总统——内塔尼亚胡认为奥巴马作为一个肯尼亚人的儿子,自然代表着非洲和阿拉伯世界的利益,尤其是奥巴马的中间名是“胡赛因”,这让内塔尼亚胡十分鄙夷时任美国总统。按照Pfeffer所说,内塔尼亚胡还曾在一次非公开的会议上表达对左翼媒体的不满,称以色列的两大敌人一是美国的《纽约时报》,二是本土的左翼媒体《国土报》。在犹太民族国家法案通过之后,发出批评声的左翼人士自然也被内塔尼亚胡视作眼中钉。
以色列多年以来的右转之路,也在近年来的国际政治气候中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伙伴”。多国都出现了民粹主义抬头,右翼政治强人登场的政治格局。显然,内塔尼亚胡和特朗普的友好程度要远远高于他和奥巴马的往来。《基督教科学箴言报》在评论以色列的犹太民族国家法案时就提到,这项带有“民族主义”色彩的改革法案,反映了内塔尼亚胡为代表的右翼犹太复国主义者对本国政治传统的修正,并认为这项法案背后也有特朗普的撑腰。在Middle East Eye上,以色列记者和作家Danny Rubinstein则说出了另一个令左翼人士几近绝望的事实,那就是在今天的以色列,右翼势力已经完全占据上风,就连以色列的反对派大多也是持右翼民族主义的政治立场,即便是中间偏左的以色列工党,如今也早已沦为犹太复国主义运动的又一个大本营。这也难怪在犹太民族国家法案通过之后,除了少数族裔和部分左翼人士的反对声外,还有不少主流媒体和政府官员出来为法案背书。有的只是强调法案本身不会对“犹太民主国家”的基础价值观造成影响,有的则是堂而皇之地直言,以色列就应该是“犹太人的国家”。
按照Pfeffer书中所提示的,在内塔尼亚胡和他的支持者眼中,犹太复国主义者对他们国土所有权的主张是一种可以利用的政治资本。内塔尼亚胡不断暗示以色列之所以建国是因为纳粹的反犹屠杀,而非犹太人祖先对属于自己国土的追求——这恰好利用了一些犹太复国主义者对他们“能否拥有自己的土地”的焦虑和不安。无论如何,内塔尼亚胡治下的以色列正在朝“犹太人的国家”的方向前进,它的确在“犹太国家”和“民主国家”之间失衡了,但这种失衡在右翼势力极为强大的以色列,似乎也是迟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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