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语的密林中
◎庞洁
我爱你
公交车上
旁边女人的手机响了
铃音过于震撼我便瞄了一眼
来电显示——“我爱你”
她压低声音说：
“对，我坐上车了，你放心”
我不由打量她
外形普通皮肤也没有光泽
并非青春少女
一个如假包换的中年女人
一株被光照着的植物
她把爱人的名字备注为：“我爱你”
词语的密林中
找不到另外的替代语
亲爱的
时间简化为一片枯叶
黑夜简化为一颗星星
那个勤奋又愚笨的人
无数次在梦境里对我
小心轻放
却从来不愿把“亲爱的”
简化为：“亲”
亲爱的，
你不能把那些病句
那些无论怎么痛饮也不醉的酒
称作失败
修辞
最近在诗中频繁地读到“耗尽”一词
是的，活着太累
修辞也并不丰饶
原本的贫瘠都快要被榨干
要持续地爱下去
就得节能环保
我看到一些词命悬一线
再不回收利用
就要变成绝命诗
在人间
她妆容精致
坐在修鞋摊边
我以为她只是临时休息的过路人
跟身后的喧闹芜杂比
她显得过于整洁优雅
看到我东张西望
她问道“姑娘，你修鞋吗？”
我说：是的，请问您知道师傅去哪儿了吗？
她笑笑：我帮你修呀，我就是这里修鞋的
她毫不介意我的惊讶
问：是不是见到修鞋的女人很少？
我说：尤其像您这样的
她笑笑：我都修了一辈子鞋了
二十八岁我就守寡
靠手艺独自带两个儿子长大
他们如今都成家立业
姑娘，你看看阿姨的手
白净细嫩跟你们差不多
是不是一点都不像干粗活的？
她哈哈笑着
把修好的鞋子递给我
迅速用湿巾擦擦手
抹好护手霜
然后点燃一支香烟
她吐烟圈儿的样子无忧无惧
早晨九点的菜市场
真让人动容
我把人间又爱了一回
回信
见字如晤
翻朋友圈也是
你和朋友们的互动
温良恭俭让
多一个点赞就多一份忧虑
互联网的表情越来越僵硬
午夜也盛放不下的胸中块垒
真叫你怅然
多余的眼睛
不止一次窥视了你的梦境
酒醉毁誉参半
求仁得仁
唯一清醒的是不要在词语中迷失
若干年前我认真回过你的信
如今
来电未接
只在心里已读
致歉
网红诗中悄悄盛行
“为将新欢视为初恋向旧爱致歉”
遥远的波兰女诗人
请你原谅蹩脚的二手玫瑰
有时仅仅为了模仿
诗人们已经殚精竭虑
在这诡异的人世间
写作者要保存体力
就要保留杜撰的能力
有时则要抵御春风
时光渐渐赋予我一颗草木之心
沉默最接近美德
山长水阔的五月
我为视仲夏为孟春向岁月致歉
我为没有被你误读向词语致歉
当我老了
突然觉得
现在就应该把退休后
用来消磨时光的诗写够
尽量多写一些适合朗诵的
并提前录好
这样想
就原谅了自己的平庸笨拙
原谅了自己语言荒芜时的束手无策
没有好句子
次好的也可以
连次好都做不到了
至少可以保证次坏
总之
我写诗
跟买保险一样
都是为了养老
我没有乡愁
我的抒情也只属于自己
一个策马扬鞭的老太太
在年轻时的分行训练中
目睹过山峦与河流的真相
年老时
要做到诗艺不退步
身材不变形
以及预防三高
杀进养老院后也能依然傲娇
投稿邮箱：shangzhen@xawb.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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