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毕竟是另一回事
《爱与黑暗的故事》（以色列）阿摩司·奥兹 著钟志清 译 译林出版社
“我们中间隔着的不是光年，而是暗年。”
我在父亲的病床前读完了647页的《爱与黑暗的故事》。有多久没读这么厚的小说了？这是一部随时会让人放弃阅读的小说，它不但有着事无巨细的琐碎，还有，这夹在历史与宗教之间的耶路撒冷，与我隔着的如同“暗年”一般的陌生，以至于我不得不把《全球通史》和《圣经》放在手边随时查阅完全陌生的知识点，如此艰难的阅读，却没有放弃的原因是，你分明感受到隐匿在这些琐碎中巨大的宽广以及奥兹神一般对语言的驾驭能力。感谢译者钟志清。
你无法拒绝这宽广。
对于以色列和犹太人，我们有太多的一知半解。你或许知道耶路撒冷有三千年的历史，你甚至可以说，耶路撒冷的历史可以代表整个世界的历史，但你不一定清楚犹太人的伤口里到底塞满了多少屈辱和梦魇？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民族？他们被崇拜，被杀戮；他们拥有全世界最出色的学者，又被人诟病是奸诈的商人；他们一直颠沛流离，却始终高度的团结……所有的标签既片面又真实，而奥兹用一部自传式的小说，试图为我们还原这个负重前行的民族。
《爱与黑暗的故事》中有大量对阿拉伯人与以色列人之间冲突的描写。
这两个民族，从相互尊崇到相互仇视、最终兵戎相见。在阿拉伯人眼中，犹太人不是在二战中的幸存者，而是披着犹太复国主义外衣的侵略者。同样，在犹太人眼中，阿拉伯人也不是患难与共的兄弟，而是伪装的纳粹，甚至，犹太人认为他们给自己的伤害比德国人尤甚。“只有德国人不让我们觉得可怕。”奥兹在书中说。对我来说，这句话的确令人震惊。
掩卷沉思，你无法相信，作者仅从一个家庭入手，将夫妻、母子、父子之间复杂的情愫，都揉进了以色列建国前后，犹太世界与当时统治那片土地的英国人、与后来试图毁灭以色列国的阿拉伯世界之间的冲突中？然而，奥兹做到了，他硬是把一部家庭自传写成了一部犹太民族的史诗。
如前所述，书中有太多的“琐碎”和“家长里短”。在事无巨细的琐碎里，常常有某个瞬间触动我的心灵，唤醒一些藏在时光隧道里的幽微记忆。谁不曾有过悔恨和不能回头？撇开犹太民族那欲说还休的历史，谁记忆深处的“爱与黑暗”有奥兹这样的刻骨：才华横溢却患了忧郁症的母亲与会说十几国语言的怀才不遇的父亲，他们睡在一张床上，中间却隔着一千个暗年，他们谁都走不到谁的内心；八岁时到阿拉伯富商希尔瓦尼的庄园做客，奥兹可笑地以民族代言人的身份自居，试图向自己喜欢的一个阿拉伯小姑娘宣传两个民族睦邻友好的道理，并爬树抡锤展示所谓新希伯来人的风采，结果误伤树下小姑娘的弟弟，致使其终身残废；十二岁时，父亲出轨，而母亲也终于用尽了怜悯，抛下他服毒自杀……正如奥兹成年后说的那句话：“不是每一个有我这样经历的人都能长大。”
母亲的死与误伤无辜的孩子这两件残酷的事件，让奥兹几乎穷尽了一生去愧疚去探问，为什么？为什么？
在奥兹的探问中，他一直把这两件事情的过错归罪于自己。那些描写，常猝不及防让你泪流满面：那个被他误伤的小男孩叫阿瓦德，“他的腿做了截肢手术。因我之故。他脸色憔悴，惨白如冰……在剧烈的疼痛中呻吟颤抖。因我之故……坐在他身边的小姐姐对我恨之入骨，因为那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由于我的过错，她遭到结结实实、没完没了的毒打，脖子上、头上、脆弱的肩膀上，不是像平时打一个犯错误的女孩，而是像驯服一匹倔强的马驹。是我的过错。”
如果说童年误伤了一位三岁孩童让奥兹悔恨了一生，那么，母亲的自杀给十二岁奥兹心灵的重创则是无法修复的。这重创迫使十四岁的奥兹背井离乡要去做一个出卖体力的人，在一遍又一遍构想母亲自杀的种种情境中，奥兹似乎找到了答案：“她或许能够咬紧牙关，忍受艰辛、失落、贫穷，或婚姻生活的残酷。但我觉得，她无法忍受庸俗。”是的，她无法忍受庸俗。这不是完美的答案，但是，奥兹终于和自己达成了部分的和解。
书中对母亲范妮亚的刻画极其唯美，她美丽优雅，德才兼备，是奥兹一生的最爱。十二岁的他一直试图要拯救自己的母亲，他写道：“她的角色就是一个无助的小姑娘，需要一位慷慨帮助的朋友，而我则是她的骑士，或者也许是她的父亲。”即便在母亲自杀了很久很久，他依然说：“我母亲去世时三十八岁，以我现在的年龄，我可以做她的父亲。”
这些令人心碎的描述，无不揭示着奥兹一直试图要揭示的主题：“我们中间隔着的不是光年，而是暗年。”是的，虽然在这部书里个人的成长困境与历史之间的关系无比纠结复杂，虽然我依然找不到这纠结复杂背后真正的历史根源，但是，因为坚守住了一份耐心，我还是读懂了一个道理，无论是在欧洲，还是撤回耶路撒冷，民族与民族之间，奥兹与童年喜欢的小女孩之间，奥兹的父亲与母亲之间，甚至，奥兹与最爱的母亲之间，都隔着暗年，“是一千个暗年”。
然而，即便没有人可以跨越这暗年，即便对欧洲充满了失望的爱，即便每一面墙上都爬满了涂鸦……那又怎样？人类的爱依然存在。因为，相对于黑暗来说，爱毕竟是另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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