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退出伊朗核协议：一时冲动还是深谋远虑
对美国自身而言，退出伊朗核协议再次暴露了特朗普政府对外战略的短视和片面。图为当地时间2018年5月8日，美国首都华盛顿，总统特朗普宣布，美国将退出伊核协议。 东方IC 图
该来的还是来了。在“造势”许久之后，当地时间5月8日，美国总统特朗普宣布将退出伊朗核协议，并重启对伊朗的制裁。一石激起千层浪，国际社会对此纷纷表态，除以色列外，普遍对美国政府选择退出该协议表示反对和批评。
伊朗核协议是由各方历经多年艰苦磋商达成，是国际社会近年来通过多边手段在防止核扩散方面取得的重大成果之一。特朗普政府选择退出固然有其自身考虑，但其影响已远超一国或双边，将对地区和全球都造成深远冲击。
什么是伊朗核协议
“伊朗核协议”的官方名称为《联合全面行动计划》（Joint Comprehensive Plan of Action，JCPOA），是由中国、美国、法国、俄罗斯、英国、德国、欧盟与伊朗在2015年7月14日达成的关于伊朗核项目的国际协议。
伊朗核协议的最终达成并非一蹴而就，大致经历了20个月“三步走”的艰苦谈判。
迈出重要第一步的标志是各方在2013年11月24日达成一份名为《联合行动计划》的临时协议。在这份临时协议中，伊朗同意停止最先进的铀浓缩活动及其他相关敏感和项目，以换取部分制裁的解除，如中止石油化工、汽车、贵金属方面的制裁，解冻伊朗在海外银行中的42亿美元存款；放宽石油运输、航空方面的限制，这部分举措涉及金额约70亿美元。该协议在2014年1月20日正式生效，此后各方同意继续磋商，并两次延长临时协议截止日期，第一次延至2014年11月24日，第二次延至2015年7月1日。
第二步是在2015年4月2日，各方就伊朗核协议的框架达成一致。在这一框架下，伊朗初步同意接受对其核项目的约束，这些约束将至少持续十年，并且在框架协议的规定下接受国际核查。针对其中的具体内容，各方紧锣密鼓地进行了马拉松式的磋商。磋商中各方利益碰撞激烈，数次出现谈崩迹象，但好在参与者仍然设法不断朝着达成一致的方向不断前进。
第三步是在2015年7月14日，各方终于同意达成一个历史性的核协议。这一协议涵盖的内容极为丰富，如伊朗方面承诺：将把浓缩铀储量降低98%至300千克；现有的铀浓缩离心机数量削减三分之二，且只能在距离首都德黑兰300多公里的纳坦兹（Natanz）铀浓缩基地运转等。协议还规定，对伊朗浓缩铀储量的限制将维持15年，对离心机数量的限制将维持10年。核查方面，伊朗同意国际原子能机构将能实时监控其铀浓缩相关活动长达20年或者25年，对部分活动的监控将是永久性的。协议还规定，一旦发现伊朗有违背核协议的行为，部分被解除的制裁可以在65天内重启。伊朗是否违约将由伊朗、签署协议的其他六国以及欧盟组成的八方委员会裁决。
作为“回报”，针对伊朗的制裁将放松或解除。一旦国际原子能机构确认伊朗遵守协议中有关核的相关规定，联合国和欧盟部分针对伊朗的制裁将停止或暂停；联合国与欧盟不会对伊朗施加与核相关的新制裁或限制性措施；美国方面将通过总统行政令或行政豁免中止与伊朗核问题相关的次级制裁等。
特朗普政府为何执意退出
毫无疑问，这份来之不易、长达159页的协议不仅是奥巴马政府多边外交的靓丽成果之一，也是国际社会在二战后通力合作达成的重要协议，其对地区安全与发展、国际防扩散事业的意义不言而喻。
面对前一届政府的成果，特朗普拆解伊朗核协议的决心绝非心血来潮，而是酝酿已久。在2016年竞选期间，特朗普就批评伊朗核协议是“糟糕的协议”，并声言当选后将退出这一协议。执政后，特朗普的所作所为也不断预示着自己对伊朗核协议的最终宣判。2017年10月13日，特朗普虽然称美国不会从伊朗核协议中撤出，但表示美国将“不认可”伊朗遵守了该协议。2018年4月30日，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拿出了“伊朗数年来所隐瞒的核武器计划有说服力的新证据”，即来自伊朗的上万份官方文件的“准确复制品”。这一表态之后也到白宫的支持。直到5月8日，特朗普最终做出了美国将退出伊朗核协议的决定。
这一决定做出的背后有多重因素。
第一，就伊朗核协议本身而言，特朗普认为这份协议仍然不够全面。例如，美国和以色列都认为，该协议并未把有关伊朗弹道导弹计划以及如何遏制伊朗在地区的活动列入，仅单纯地针对了伊朗的核活动，因此并不符合美国和以色列的利益。此外，特朗普对达成协议的这一战略选择极为不满。他认为核协议不过给了伊朗一个喘息之机，让伊朗趁机利用该协议放松或解除各方对其的经济制裁，使其有机会重振经济。特朗普根深蒂固的想法是，十年后伊朗依然会重启核计划。
第二，美国的外交理念已经从奥巴马任内的“不做蠢事”、多边主义、巧实力转向特朗普政府推崇的“美国优先”、单边主义和精致的“利己主义”。从美国退出《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巴黎气候协定》、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等事件看，在这种外交理念的指导和引领下，只要短期内不符合美国利益，美国就不再遵守、不再执行原先签订的协议，更会不考虑一个大国所应承担的国际道义和责任。
第三，从盟友和地区利益层面而言，特朗普自担任美国总统以来，对美以关系的重视远超前任。当前，美国更多考虑的是以色列在中东地区的利益，而对伊朗核协议，以色列是非常反对的。以色列同美国一样，都认为这一协议给了伊朗更多的发展空间。考虑到盟友以色列在中东地区的利益需求，美国在这一问题上坚定地站在了以色列这边。事实上，特朗普也想借打压伊朗拉近与以色列等传统盟友的关系，提升美国在中东地区影响力。此外，由于伊朗与俄罗斯互动密切，在叙利亚问题上配合默契，加大对伊朗的“敲打”力度也可以遏制俄罗斯在中东进一步“做大做强”。
第四，从美国内政层面考量，随着中期选举和2020年大选的接连到来，退出伊朗核协议能够为特朗普争取“铁杆选民”的加分。退出伊朗核协议是特朗普竞选以来的执政承诺之一，他希望通过宣布美国退出该协议的行为，向“铁杆选民”证明自己是一个为了“美国优先”言出必行、能够践行竞选承诺的总统，也是一个对外比较强硬的总统。
毫无疑问，在下一场为中期选举而办的集会上，退出伊朗核协议将成为特朗普又一个夸耀自己履行承诺的最新案例。
美国退出伊朗核协议后影响几何
从表面上看，美国宣布退出伊朗核协议无非是又一个“退出主义”的鲜活案例。然而，退出该协议的影响远超美国退出其他协议。
美国此前已经宣布退出TPP和《巴黎气候协定》，但至少这些协定在美国缺席的情况下仍然能维持并较为正常地运转下去。伊朗核协议则不同，在美国退出并对伊朗施加新制裁的情况下，这份协议即便能够继续存在，其价值也会大打折扣。
美国退出伊朗核协议，对伊朗的负面影响是显而易见的。
一方面，各国与伊朗业已展开的经贸合作将因此减少甚至停滞。美国对伊朗重新施加制裁将导致伊朗与各国数百亿美元的经贸合同出现隐患。尽管美国退出不等同于宣告这些商业合作违法，但若美国施加新制裁，将让各国企业与伊朗继续合作变得充满风险，因为很可能触发美国的“次级制裁”。
另一方面，美国对伊朗重新施加制裁将直接减少伊朗的石油出口。此前由于市场担心特朗普退出伊朗核协议，纽约的原油期货价格在5月7日突破70美元一桶的价格，是三年来首次越过这条线。根据彭博商业周刊网站的估算，特朗普退出伊朗核协议后，伊朗的石油出口每天将减少50万桶左右。
伊朗石油出口的锐减则将进一步冲击全球经济稳定。在原有协议下，美欧取消了对伊朗的部分经济制裁，确保伊朗石油行业能够重新恢复活力，其每日石油出口量自2016年来已经增加了100万桶。美国退出协议并重新施加经济制裁，将导致伊朗石油出口降低，从而影响国际石油市场供给量，抬升石油价格，最终对全球经济造成负面冲击。
从地区层面看，伊朗的反应和后续连锁效果将导致中东地区形势陷入新的混乱。伊朗还没有立即做出强烈反应，但伊朗政府和领导人将面临巨大的国内压力来重启协议限制的核项目。如果伊朗无法从协议其他各方获得足够的让步来“保全”该协议，那么重启核项目将成为伊朗唯一的选择。这样一来，原本就有一些人担心核协议给了伊朗十年的缓冲期来拥有核武器，美国的退出可能只会加速这一进程。
美国的贸然退出还将严重阻碍伊朗以及中东等更广泛地区的去核化努力。伊朗外长已经发出明确信号，一旦特朗普退出协议，重启核项目将成为伊朗的一个选项，伊朗官员也威胁称，伊朗将退出已有190个国家签署的《不扩散核武器条约》。伊朗的“蠢蠢欲动”又会牵动地区国家如以色列等国的相继反应，甚至导致沙特等地区国家要求拥有军民两用的核技术，推动地区核军备竞赛。
从全球层面看，国际社会的防核扩散努力将因此受到挫折。尤其在目前东北亚局势稍有缓和的情况下，美国政府在伊朗核协议上的说变就变将造成极为恶劣的影响。特朗普很可能想在“特金会”前证明自己言出必行，是一个很强硬的总统，但这种时候的示强只会起到反效果。一个言而无信的美国总统将很难有资本继续推动另一个地区的无核化取得实质性进展，朝鲜等地区国家也会质疑美国对外政策的连续性，未来美国政府能否遵守前任达成的协议更是被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对美国自身而言，退出伊朗核协议再次暴露了特朗普政府对外战略的短视和片面。退出伊朗核协议并非特朗普的一时冲动，而是用心良苦、酝酿已久。特朗普政府并未顾及退出对地区和全球的消极影响，而是在“美国优先”理念的引领下一味和片面追求短期和眼前利益，从而人为将地区推向更大的不安与混乱。实际上，“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以及与国际社会共识背道而驰，已经成为特朗普政府对外战略的最大问题。
因此，虽然退出伊朗核协议并非特朗普的一时冲动，但也绝对称不上是深谋远虑，至少特朗普没有足够的胸怀，完全置盟友利益、地区和全球和平与稳定于不顾。当下，伊朗和以色列已经因为特朗普宣布退出而出现公开冲突的迹象，如果不加以妥善管控，两国爆发更大规模冲突的风险将不断攀升。
更重要的是，特朗普的决定很可能击碎相关各方在伊朗核协议下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点互信基础，只会将地区和域外各国再次推入两败俱伤的地缘博弈与争斗中。届时，美国再想要脱身中东恐怕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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