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豆“蚕食”雨林:巴西土著回不去的家乡

云南大学民族研究院人类学博士 2018-03-22 11:34 大字

【编者按】

1967年,波兰裔英国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的田野日记在他去世后被公开出版,因其中言论与他在严肃著作中对当地人的态度反差巨大,而引发一场关于人类学家职业伦理和研究科学性的持久争论。

相比人类学家坐在书斋中完成的民族志文本,他们在田野调查过程中随手记下的笔记也许能够更真实地留存“此时此刻”的经历和感受,进而引发学术性的思考。对于公众而言,阅读这些异乡故事和记忆片段也将是一场新奇而刺激的文字旅行。

由此,澎湃新闻请讲栏目开设“田野调查手记”专栏,主要刊发社会学、人类学、民族学、经济学等学科的田野调查手记。我们期待通过讲述田野故事,使读者在收获新知的同时拓展日常生活经验的边界。本栏目欢迎投稿,投稿邮箱:papertydc@163.com,邮件标题请注明田野地点。

根据美国农业部数据统计,在2017年年终的四个月内,巴西出口中国大豆达1100万吨,比2016年同期增长了三倍之多。

自2018年1月初开始,我与巴西同事在南美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大豆种植调查,试图在前几年的现场调查和数据分析基础上,研究大豆种植的生态影响以及新型农业全球化带来的文化影响。更重要的是,我们想通过人类学调查、生态设计、跨文化传播这三种工具,为中国与拉美的互动增加一些民间活力,形成来于土著、终于土著的生态闭环设计,于是认识拉法约这类巴西土著就很重要。

2013年,我第一次见到拉法约,他是一位比我年轻几岁的巴西土著,生活在巴西马托格罗索州的夏湾提(Xavante)。和许多南美洲的土著一样,夏湾提人称呼自己是“真正的人”(A'uwe?),认为自己的祖先坐在巨大的海豚背上,穿越河流来到现在的栖息地——红色土壤的肥沃之地。

亚马逊丛林地带的夏湾提村庄。

夏湾提人:亚马逊“工业化”的本土见证者

因为上世纪四十年代的巴西西进运动(March to the west),巴西政府试图重新大开发戈亚斯州和马托格罗索州。首先需要驯化勇猛的夏湾提人,于是这个族群开始赫赫有名,持续的人类学研究建构了夏湾提人的独特阐释学价值。这个族群和许多经典民族志中的主体一样,成为族群和文化生成史中“亚当和夏娃式”的标志人物。

巴西的土著数量浩如烟海,外来人是没有耐心一一认识的,那么传教士文献、新闻报道和人类学研究就提供了良好的认知范本。这一点和云南昆明的民族村功用有些类似,由于中国新闻工作者需要在每个重要的政治节点时期采访少数民族,了解他们对中央政策的观点,而下乡采访又多费周章,于是昆明的民族村便经常成为新闻工作者获得少数民族“直接引语”的地方。我认为夏湾提人在很多场合被当作巴西土著政策的“发言人”,他们的服饰、习俗、婚姻制度、生态观念成为一种被集体建构起来的“巴西土著生态时间和自然标识”,他们的生活和境遇成为巴西的一种政治时态和现在进行时。

我能在初次见面之后就去拉法约在巴里利亚的家中做客,并且最后还能去他在亚马逊丛林里的家,是由于我的巴西兄弟帕特拉斯的引荐。帕特拉斯曾经在巴西利亚大学读书,当时拉法约是他的同学。多年之后,我又和帕特拉斯成为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同学,于是自然多出一份亲切感。此次一个月的旅行,帕特拉斯在完成他墨尔本大学博士论文的初稿数据采集,其中的主要内容就是关于大豆种植和土著运动。

2018年1月1日,我乘飞机落地巴西的第一时间,就去参加拉法约第三个孩子出生后的宗教洗礼。他的妻子是一个“白人”,自然她女儿的教父和教母也是白人。拉法约的职业是公务员,为一个具有土著民族关怀的政党 (巴西民主劳动党,简称PDT)服务,同时广泛介入土著权益维护政治中。这基本上继承了拉法约家庭的独特政治基因——他祖父是巴西历史上第一位土著国会议员。

与拉法约和帕特拉斯参观巴西劳动党总部。

在巴西,政治一直是种家族生意,一代代的政治传袭和家族联姻在当地十分常见。前任巴西总统卢拉是一个例外,这个贫农出身的政客故意用充满语病的葡萄牙语和选民互动,开启了巴西缩小贫富差距的艰难努力,同时也因为腐败问题最终被判刑入狱。在我调查巴西大豆期间,卢拉入狱且刑期增加至12年零1个月的新闻成为特大新闻。这引发了同行青年政治学者帕特拉斯的极大担忧,他认为在逢官必贪的巴西社会,卢拉普遍被认为是相对清廉的官员,他的入狱表明巴西社会在剧烈分化,官场有可能进一步恶化为极权和暴力动乱。

拉法约的爱好曾经是饮酒,但因饮酒过量而自己尝试戒除,最后改成抽烟膏,他的facebook使用很频繁,多半传递的信息是土著权益的事情,还有各种夏湾提民俗的日常展示。在洗礼当日,他嘱咐我多拍照,他要留作纪念。

作者本人在巴西劳动党总部留影,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此前曾经在此进行新型党务外交。

他的岳母是一个成功的小餐饮店老板,在巴西利亚开餐馆,生意很不错,我也去光顾过一次,主要是巴西菜式的自助餐,外加一些饮料和酒水售卖。到目前为止,如果读者对拉法约的印象是已经城市化的土著,这个印象多半是对的,但是他生活的复杂性,只有等进了土著村庄后才能显现出来。

拉法约的岳母有一台越野车,但不同意我们借她的车前往马托格罗索,于是我们从租车行借了一辆车在清晨出发,开始漫长的公路旅行。

闲聊贯穿的生态史

在巴西利亚时,我住在拉法约的家里,房子是一个二层联排公寓中的一套,至少有八个分隔出来的房间,这是他们租来的房子,他们用其中四间空屋做Airbnb,带来额外的一笔收入。由于巴西政治的复杂性和腐败,他们的工作非常不稳定,收入也不高,某一党派上台后,紧接着是中下层人员的洗牌。联合国系统经常有一些文化保护和土著权益的项目制工作机会,但是项目结束后工资就没了着落。

这段时间拉法约的妻子正处在失业状态,考虑到她最新出生的孩子才几个月,她能选择的工作也十分有限,因为几乎24小时都要和哺乳期的孩子在一起。我最初很惊讶拉法约带她的妻子和几个月的孩子和我们一起“下乡调研”,从巴西利亚到马托格罗索,那可是18个小时的车程。孩子和我们一起坐在后排座,一路上咿咿呀呀地似乎很享受旅程,包括深夜11:30的路边晚餐。

同殖民者和外来者的持续抗争,这是夏湾提人威名在外的根本原因。头上插着羽毛,脖子系着夏湾提武士“领圈”,身上涂抹着红色和黑色花纹,手上拿着弓箭,这已经成为夏湾提的“媒体形象”。但这个形象是漫长历史互动下的结果,拉法约在讲述自己族群史的时候很克制,我大部分时候用他提到的关键词进行二度研究,同时与帕特拉斯进行讨论,借此试图重新还原他有限描述的族群史。

知名人类学家卡洛斯-科因巴(Carlos E. A. Coimbra)与人合著了一本《变迁中的夏湾提》(The Xavante in Transition),里面提到了拉法约语焉不详的夏湾提抗争史大事记。夏湾提与“现代世界”发生关联的第一推动力是1720年左右出现在戈亚斯的淘金热,1751年的早期地图首次标记了异教徒夏湾提人(heathen)的土地区域;在早期的殖民过程中,夏湾提人经常以武士的身份袭击采矿者和外来人的牛群。这个习惯直到现在还有部分保留,但是我的巴西朋友说正是这种偷猎牛群的习惯,让一些农场主强化了夏湾提人“野蛮、偷盗”的形象,他们一方面用猎枪报复夏湾提人,另一方面对自己从当地人手中窃取土地的事实只字不提。

另一个里程碑事件是FUNAI——土著事务基金会的成立(Fundao Nacional do índio),该机构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启动了稻作计划,试图将这些森林游民和狩猎者转化为农耕定居者,这是具有历史意义的变化。从此之后,巴西中北部的广大热带雨林过渡带塞拉多地貌不断进行大规模工业化的单一种植,事实上,这也成为巴西热带雨林保护的噩梦。稻作计划是当时军政府“社区发展计划”的一部分,除了工业化单一种植,当时的巴西中北部开始进行大规模牛羊养殖,政府顺势进行土著健康和公民教育计划,试图在土著中培育自给自足的经济和“现代社会文化体系”。

在我与巴西土著朋友的回家路上,我看到当地种植的是漫天遍野的转基因大豆和甘蔗。沿途是发达的物流通道网络、加油站、小镇景点纪念品专卖店和各类大型国际农业巨头(Cargill, Bunge, ADM, Maggi, Monsanto),那个热带雨林的巴西想象已经退缩到更为偏远的核心地域。一路上为了让拉法约清醒,帕特拉斯坐在副驾驶位置上跟他聊天,同时把部分谈话翻译给我听。车窗外的风景、路边的休息谈话、车内的闲聊、关键词搜索阅读,这些环节构成了我对夏湾提和巴西马托格罗索生态事实了解的基本轮廓。

从巴西利亚到马托格罗索沿路都是漫天遍野的转基因大豆。

巴西的“大豆热”是一个经典的全球风险社会流动的认知场景:上世纪九十年代,因为疯牛病的流行,欧洲开始寻找新的牛肉来源和蛋白饲料来源,最终国际市场锁定大豆作为原料,巴西等南美国家成为新兴牛肉出口国家。与此同时,由于日本和中国这些传统大豆制品和大豆油消费急需国家的营养升级和国力提升,同时也因为中国有效耕地面积缩小和环境污染危机,南美等第三世界国家被市场自然选择成新的原料产地。持续多次的中东能源危机和国际石油价格波动,造成了生物柴油作为一种新能源概念解决方案的盛行,巴西在生物柴油产业上跟进迅速,这也使巴西的生态多样性地貌快速变成“绿如火”的“可燃烧植被景观”(green landscape on fire)——大豆和甘蔗生物柴油原料基地。

早在2000年,马托格罗索一步跃升为巴西最大的大豆种植区域,2004年巴西取代美国成为全球领先的大豆出口国。在快速的大豆转型中,巴西政客也迅速捞金,例如马托格罗索州长马吉(Blairo Maggi)就被称作大豆之王(O Rei da Soja,“the King of Soy”),当地的环保主义者称呼他“雨林破坏之王”。

每到一个城市休息点的中转站,我和巴西朋友就去寻找他们的亲戚朋友,这些朋友不是住在破旧的城区边缘,就是在山坡荒地之上。夜里12点的家庭聚会,大家就在路边的昏黄路灯下进行,寒暄几分钟后用手机照一张合影,便仓促离去。在距离夏湾提雨林村庄一小时车程的小镇,我们到超市采购各种村庄需要的食材和物品,包括蛋糕烘焙材料、饮料、牛肉——以狩猎闻名的夏湾提人最终也只能在生鲜超市里选择带给家人的礼品。

大豆种植形成了一个“工业化”的采摘、处理、运输、加工体系。

夏湾提的晚祷

在我看来,夏湾提人是具有强烈“天文学意识”和代际联系的社会。无论是哪里的夏湾提人,他们的居住空间都会修建成一个半封闭的圆形,出口是河流。族群关系中以父系制度为核心,按照无婚姻制度(agamous)和外婚姻制度(exogamous)运行,形成了poridza'dno和owawe两个半偶族(moieties),半偶族内部绝不能通婚。因此,他们的日常仪式中也充满了时空的对话,村庄的中心广场是男性和社会区域,村庄的边缘是女性和自然区域。即使是穿刺在耳朵上的木头耳环也被视为一种“精神天线”,用于接受来自祖先的信息,尤其是梦中的训诫。

我们的到访主要目的是研究农业种植对生态的影响,同时帮助当地人进行口述历史搜集和传统知识保护。我的巴西兄弟帕特拉斯成为联席主持,我们向众位村里长老介绍了方案的细节。长老会和家支、半偶族组织一起形成一个联姻、联盟、共治的半封闭政治系统,拉法约告诉我当地的仪式非常重要,而且很多仪式是为了解决不同族群之间的世仇。关于村庄中的非正常死亡,当地人都认为是巫术和神力的结果,只有通过男性主导的巫术活动才能使外部诅咒得到解决。

和村民共进晚餐之后、长老大会之前,我们被邀请参与到村庄年轻人的晚祷歌唱中来,村里的年轻人从未成年人专门聚集受训的草屋里出来(这个未成年的聚集草屋叫H?,参与受训的年轻人在成年仪式之前不再进入自己的家庭居住,他们所处的年龄组被称为wapte),赤裸上身按照顺时针和逆时针方向分成两组,围绕这村庄每个房子进行5分钟左右的号子式唱祷,全程结束将近两个小时。

领唱者告诉我,这个仪式每天都要在黄昏之后进行,众人围成一个圆圈,按照多个声部进行节奏式喊唱,演唱的核心是通过声音模仿而召唤外在精神的显现(apapanye),领唱者模仿他梦中听到的声音,年轻人模仿他们导师的声音,并使用不同的音高和声调,仪式最终带来强大灵魂出现和精神附身。因为持续吟唱共振和声音模仿,这种仪式最终带来“神力流布四周而护佑的效果”(fica em volta, se cuida)。由于我对其中的声音细节无法完全记背,只能“滥竽充数”,当我在夏夜的凉风中发抖时,却发现夏湾提的围舞者通体冒汗。

对于世俗社会而言,有趣的是这些dawawa吟唱(更准确的说是仪式性呼喊和哼凑,国外学者Seeger称其songlike keening,当地人称其为dawawa)只有有了孩子的父亲通过在梦中才能获得,而且其直接听见的媒介是耳朵穿孔后佩戴的“木头棍耳环”,正是这根木头使他们听到梦中的吟唱,并记诵下来。在梦中,他们首先收到的讯息是舞蹈的动作,再接着是旋律,最后是具体的文本。此类吟唱在一天进行三次,早间的吟唱叫dapraba,中午的部分叫dazarono。

这一次来访,我被破天荒地邀请进拉法约的家里入住。三年前我去他夏湾提村庄的家里时,我们住在广场旁边的屋檐下——蝙蝠成群进出的地方。小小的夏湾提草屋里,隔着草帘睡了大约10个人,一夜无话,直到四点多钟密集的鸡叫,才把我从间断的睡梦中叫醒。

出门看看还在紫色天空中笼罩的夏湾提村庄,一半沉睡在水气里。那只浑身长满疥疮的小狗,蜷缩在昨晚烤牛肉的灰烬堆里,身上覆盖着一层“蚊蚋毯子”,随着它不时的身体颤动和尾巴扇动,那层浓密的“蚊蚋毯子”,飘起来又慢慢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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