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向太空发射一列特快
【编者按】由“未来事务管理局”举办的科幻春晚已经走过了两个年头。2018年春节,第三届科幻春晚再度回归。澎湃新闻也再次和未来事务管理局合作,参与到这台最有年味的科幻春晚当中。今年,我们邀请了21位顶级科幻创作者,连续21天,每天呈现一个奇异的世界。
昆仑
作者滕野,未来局签约作者,地质学专业,野外考察的见闻常成为小说创作的灵感。作品想象力宏大,个人风格鲜明,以简明的物理原理构建超出日常想象的宏大意象,叙事流畅朴素易懂。代表作《至高之眼》《黑色黎明》《灾星》。
那座建筑过去叫做“北京西站”。它正面的拱门是北京的地标之一,据说设计师们想借此传达出对四海旅客的热忱欢迎,但祖父那一辈人私下里都戏称其为“豁牙子”。
华北质量投射器开工那年,父亲刚刚进入铁路工作。质量投射轨道在北京的铁路基础上改建,它自北京西站向西延伸二十多公里,越过永定河直达太行山余脉定都峰脚下。从外观上看,质量投射器就是一条笔直的磁悬浮轨道,以大约2°的仰角朝天空延伸,其起点处几乎水平,但终点处高度超过七百米,比定都峰还要高出一大截。
显而易见,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它也因此招来了诸多非议。但似乎什么都无法动摇国家兴建华北质量投射器的决心,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抗议声中,质量投射轨道孤零零地不停向天空生长,日复一日。
据父亲说,那些年北京有两条银河,天上一条,地下一条。在晴朗的月夜里抬头朝西望去,就能看见华北质量投射器,它像一条通往云端的长长斜坡,其下错综复杂的支撑结构熠熠闪光,构成一个耸立于大地上的巨大直角三角形。父亲说,站在北京西站的月台上,沿着那条斜坡往上看,你会真切觉得月光是种液体,而质量投射器就是引水渠,月光顺着它一路淌下来,淌到人间,淌到街上,淌到每个人眼里、怀里、心里。
华北质量投射器完工之日,整个北京——不,整个中国都沸腾了。也就是那天,我在医院呱呱坠地。父亲狂喜之下干脆给我起名“李华北”,以向这伟大的工程致敬。
祖父一直念叨,这玩意怎么看都是轨道交通系统啊,应该归铁路口管理才对。但事实上,华北质量投射器属于国家航天局,如其名字所示,它的用途是向宇宙发射大质量航天器。
华北质量投射器很快迎来了它的第一次发射。这次发射彻底颠覆了人类对航天器的认知。
它投射出去的是整整一条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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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射那天,国家航天局以北京西站为中心画了一个巨大的圆圈,疏散了圈内的所有居民。但这依旧无法阻挡民众的热情,据报道,当天至少有一百万人涌入北京,北京周边所有能够远眺质量投射器的山峰统统被扛着望远镜的人们占领。那天母亲带着年幼的我登上西山,而父亲则作为北京西站的工作人员,留在了发射现场。
月海号航天列车由十五节圆柱体组成,最前端的圆柱扣上了锥形整流罩,这趟列车搭载了一千二百吨物资,目标是月球南极。
华北质量投射器的原理并不复杂,它可以简单地看作一条巨型磁悬浮轨道,通过反复变化的电磁场对轨道上的物体持续加速,最终使其突破第二宇宙速度,飞向外层空间。质量投射器的优点在于被发射的航天器不必携带大量燃料,就能拥有很高的初速度。
传统化学火箭起飞重量的90%以上都是推进剂,人类历史上最大的运载火箭——土星五号,起飞重量高达三千吨,但也仅能将一百多吨载荷送入近地轨道,剩余部分都是在路上就消耗殆尽的燃料。
航天界很久以前就有一种声音:如果我们继续依赖化学火箭,人类将永远困在地球这只小小摇篮里,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存空间被自己臃肿的身躯挤压得越来越小,最终活活窒息。
我出生的那一年,地球上已经有超过九十三亿人口,并即将突破百亿人口的大关。
无论是否愿意,人类必须另谋出路了。
也正是这样的现状,促使中央决心兴建华北质量投射器。
那天晚上很晴朗,月海号航天列车静静停在轨道上,银色山峰般的质量投射器下方,是北京城的万家灯火。但这片灯火中有一块显眼的黑暗区域,那是以质量投射器为直径的一个巨大圆圈,圆圈内的居民都已被提前疏散。
随着发射时刻临近,这个黑色圆圈开始逐渐向外扩张,从三环开始,然后是四环、五环、六环,北京城的灯光渐次熄灭,最终全城都陷入了黑暗。
足以支撑八千万人口生活的北京电网,在全力支持质量投射器运转。
母亲后来回忆说,她在北京住了那么多年,头一次知道月光可以如此明亮。
质量投射器开始启动,强大的电磁斥力作用下,月海号从轨道上升起了大约一厘米。一千二百吨的东西被抬高一厘米算不了什么,海上的万吨货轮随便颠簸一下,动静都比这大上十倍。但母亲说,那天山上所有人都感觉脚下颤了颤,像是大地如释重负地叹息了一声。
倒计时结束后,月海号开始移动、加速,快得匪夷所思。它像一支响箭划过天际,尖锐的啸叫响彻华北平原上空,群山间回音激荡。它突破音障时形成了巨大、雪白的锥形冲击波,这道冲击波掠过八宝山,在永定河上掀起巨浪,巨浪朝上下游远远传播出去,形成了河水逆流的奇观。事后勘查发现,当时质量投射器下方那段永定河水被完全抛出了河床,导致了短暂的断流。
月海号抵达质量投射器尽头时,人们已经能看到它与大气层剧烈摩擦发出的耀眼火光。那一刻正对着它的定都峰看起来仿佛在熊熊燃烧。据传说,当年明成祖朱棣还是燕王时,就曾登临这座山峰,赞叹此处景色美妙,并决意修建北京。永乐皇帝大概想不到,人类登天梦想的关键一步会从他古老的京城里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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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射成功了。随后世界各地纷纷开始效仿中国,俄罗斯设计了横跨西伯利亚的亚洲质量投射器,美国规划了连接东西海岸的北美质量投射器,最疯狂的设想当属联合国提出的赤道质量投射器,如果真的建成,这条轨道将穿越非洲、印度洋、东南亚诸岛、太平洋、南美、大西洋,最后回到非洲西海岸的加蓬,它的终点位于起点上方七百公里,几乎是国际空间站轨道高度的两倍。按那些科学家不着边际的计算,假如有足够的电力以及足够强大的约束磁场,赤道质量投射器能把航天设备加速到五分之一光速。
当然,这些狂想大多都只停留在纸面上。现实世界里,随着月球基地完工并投入使用,月面的矿产工业开始反哺地球经济,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地球资源压力。
不过这只是治标不治本。人类需要一颗崭新的行星,最好有液态水、有富氧大气层,发射一个飞船上去就能住人。
天文学几百年的发展已经告诉我们,这个要求实在太贪婪了点。
但我十岁那年,奇迹发生了。天文学家真的找到了这样一颗完美的行星,它位于银心方向,三百七十光年之外,他们将其命名为“昆仑”。
那段日子我身边所有孩子都在兴奋地谈论未来,谈论一个崭新的世界,谈论那里广袤的海洋、天空和陆地。那年五月份的一个下午,老师带我们来到北京西站——这里早已不走火车,但依旧保留了原来的名字——父亲作为工作人员,接待了我们这班小鬼头。
介绍了华北质量投射器的建设背景后,父亲忽然看看表,两点五十八分。随后他示意我们站到质量投射轨道的起点处,往天上看。
我们都睁大了眼睛,不明所以。“今天下午三点,华北质量投射器会正对“昆仑”的方向。”父亲有些神秘地眨了眨眼。
我们愣了一下,随即不知道是谁起头,几十个孩子争先恐后地沿着铁轨往上爬去。父亲哈哈大笑,把我们拦了回来。
我趴在质量投射器上,贴着轨道望向云端,直至视线消失在蓝色的远天深处,那一刻我意识到,云端之外就是人类的下一个家园。
多年之后我回首这一幕,依旧觉得不可思议。昆仑星半径大约五千八百千米,堪称地球的姊妹。它庞大的身体必然反射附近恒星的光线,这光线日夜兼程地前进,耗费将近四百年才抵达地球;然后它穿过大气层、沿着华北质量投射器的轨道下坠,滑入我直径不过一厘米的眼睛,最终落进我视网膜上某一个渺小的感光细胞。经过漫长的旅行后,这光线实在太衰弱了,衰弱到无法在视神经中激起涟漪,因此我只能看见蓝色的天空,而看不见昆仑。
但它确实就在那里。父亲知道,我知道,人类也知道。
之后的日子快得像过山车一样。高考之后,父亲和祖父找我谈了一次。
他们希望我继承他们的事业,可我瞒着他们,报了一所航天院校。
当然,两位老人家的苦口婆心没能令我回心转意。最后父亲长叹一声,喃喃着“儿大不由爷”,不再搭理我了。
国家选拔第一批前往昆仑星的宇航员时,我报了名。经过几轮残酷而秘密的测试、淘汰,我和另外五个人——总共三男三女——组成了这次有去无回的远征队。
国家对我们很宽容。这趟旅程将长达两到三千年,差不多与文明社会存在的时间等长。虽然大部分时间我们都会在冬眠状态下度过,但这仍然是一趟艰苦得难以忍受的旅程。因此上级明确告诉我们,随时可以反悔不去,即便坐上了华北质量投射轨道、进入了发射倒计时,只要我们突然改变念头,他们都会中止整个发射过程。
当然,父母和祖父都全力劝说我留下。历史需要英雄,但家庭不需要。
父亲在北京西站有一间办公室,我们爷儿仨一起去了那里。祖父在办公室里转了好几圈,摸摸桌子,摸摸窗台,又闻了闻窗边的兰花。“我参加工作那会儿,这地方归铁道部管。”祖父说,“后来,铁道部改叫铁路总公司,到了你父亲这一辈,西站又改成国家航天局的地盘,成了整个太阳系里最繁忙的“车站”。”
我知道祖父说得没错。每年有数百趟满载的航天列车从这里发出,还有更多来自月球的航天列车在这里降落。
“这么多年,我经历了这么多事,一辈子也算够本了。”祖父眯起眼望着窗外银光闪闪的质量投射轨道,“我没有太多奢求,只希望我的孙儿能和我一样,埋到坟里,而不是死在黑漆漆的太空中。”
那天更多的具体细节我不愿回忆了。总之,我和两位老人家又一次没谈拢。一周后,祖父在睡梦中辞世,走得很安详。
我在繁重的训练中抽出两个小时回了一趟家。
“你爷爷身板不算好,但也差不到哪儿去。”在老爷子灵前拜过之后,父亲轻声对我说,“他走得这么急,是不想落在你后头。白发送黑发,乃大不孝。”
我无言以对,祖父黑白分明的眼眸从相框里望着我,似乎欲言又止。
“你走吧。”父亲挥挥手,把我赶出灵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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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终于确定了发射时间。在那天上路,我们飞船的轨道可以掠过木星、土星,并借它们的引力进行加速。但非常不凑巧,发射日正好是大年三十。
上级取消了所有训练计划,让我们回家提前吃个团圆饭。
那晚家里气氛十分沉闷。母亲一直不停地抹眼泪,父亲则隔一会就往我碗里夹一只饺子。
我和父亲一样不善言辞,又觉得必须说点什么打破沉默,望着碗里小山一样的饺子,我脑筋使劲转了转,但最终还是只能吐出一个简单的词儿:“谢谢。”
父亲似乎愣了一下。“甭谢。”他好像也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上车饺子下车面,我和你妈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他又沉默了很久。“从今往后,我俩就当没有过你这个儿子。”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隐隐约约记得我跪在地上哭着给二老磕了很多头,爸妈怎么都没法把我从地上拽起来。
大年三十,我和队友们坐进了远征号航天列车。列车上搭载着珍贵的货物:数十万颗冷冻的人类受精卵。在此之前,全球各地的质量投射器已经进行了多次发射,把我们可能用到的一切仪器、设备甚至武器都装进货舱预先投射出去,而远征号将在漫长的旅途中追上那些货舱,并把它们连接起来,组装成一架巨大的殖民飞船。
我们每个人手边都有一只醒目的红色按钮,如果我们反悔,随时可以按下它,放弃任务,回到家人和朋友中间,继续过去的生活。
我耳机里传来发射中心的各项检查指令,一切正常。随后一个声音响起:“英雄们,说点儿什么吧。”
我们面面相觑。发射计划里可没提到还有这个环节。
“全世界都听着呢。”那个声音催促道。
我能感觉到九十三亿人正屏息等待,等待我们的“遗言”。
五个队友的目光都落在了我这个队长身上。
我清了清嗓子,感觉喉咙有些干涩:“我祖父和父亲……都在铁路上干了一辈子。”我抬头看看窗外的北京西站,最后一次透过那“拱门”眺望天空,“每年春运期间,他们都得加班加点工作,好让几十亿人能顺利返乡。我想,既然昆仑被称为人类的新家园,那与其说我们是背井离乡,不如说我们先一步踏上了回家之路——只不过回的是另一个家罢了。现在也正好是春运高峰,你们就当远征号也是一趟普通的列车,是中国大地上千千万万满载旅客的列车之一。”
我又停下来想了想,搜肠刮肚,终于找出一句合适的诗:“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发射进入倒计时。
我不由自主地把手罩在了那只红色按钮上。我转头看了看,发现另外几名队友也采取了同样的行动。他们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今天是中国人的年啊。
这几秒钟里,“家”的诱惑简直超越了世上所有事物。
但还来得及。还可以后悔。只要轻轻一按,一切都会戛然而止。
“三……”
一旦磁场运转起来,远征号沿着质量投射器开始滑动,那就真的是松开了拉紧弓弦的手,此后再无回头余地。天体运动学和牛顿定律会接管我们的余生,我们将成为星海漩涡中的尘埃,被一个引力浪头抛向另一个引力浪头,最终在奥尔特云边缘处加速到15%光速,奔赴昆仑。
“二……”
我们面前是三百七十光年的无尽旅途,是两三千年的漫长岁月,而身后咫尺之遥,是我们熟悉的地球,那里有九十三亿和我们一模一样的人类。换谁都可以,非得由我们亲自上阵吗?
“一……”
最终,没有人做出那个选择。我们不约而同长长呼出一口气。
我发现我正控制不住地颤抖。
巨大的加速度猛然把我狠狠摁进座椅。
我们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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