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穿
◎刘亚丽
六十年代太小,少不更事。七十年代长大成人,我对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日常生活记忆犹新:粮票、布证、“的确凉”、阿尔巴尼亚香烟、朝鲜领短袖衫、木壳收音机里的样板戏……
我是七十年代中期的红人儿:十三四岁的我是校办粉笔厂的技术能手;光荣的积肥模范;县体校乒乓球队主力队员;舞台上扯下狐皮帽露出大辫子的小常宝;高举红灯杏目圆睁的李铁梅,京剧唱得字正腔圆,假嗓子几可乱真。没有人知道,整个七十年代,我都在深深迷恋着一件“的确凉”夏衫。苹果绿、粉红色、淡紫色的“的确凉”像一面旗帜,飘扬在我少女略显苍白的天空,成为我日常生活里最为凄迷哀婉的一幕。
由于我母亲在县百货公司布品台站柜台,我有机会亲近各种花色的棉布。放学回家路过门市,母亲还没有下班,我走进去立在柜台外面等候着母亲。木质的台面上摆放着各种花色的棉布卷,古画一样卷成结实的圆柱体。有灰、黑、蓝色的咔叽、华达呢,更多的是色彩鲜艳,对比强烈的花布。有一种布深蓝底色上横七竖八悬挂着一些白色的月牙儿,像雨水洗过的青草,又像李清照填写的“如梦令”。我喜欢得不行,央求母亲为我做一件罩衫,母亲要我等待。母亲说要等到一卷布卖得剩下最后的零头才给我做。零头布每尺布证减半,钱也便宜些。我从初秋一直等到深冬才穿上用零头布缝制的棉罩衫。我母亲是个心灵手巧的人,一块七零八落的零头布,经她精心裁剪、弥合,缝制出来的罩衫和整幅布缝出来的没有什么两样儿。这件罩衫我从十四岁一直穿到十八岁,底边和袖口弥接过三次,胳肘处都打了两块大补丁,还是舍不得脱下来。我还喜欢一种花布:大红底子上飘浮缤纷复杂的焦骨牡丹,花与花之间翔舞着五彩明艳的火凤凰,有着乡间办喜事时响吹细打、火树银花的热闹气氛。母亲后来用这种花色的零头布拼凑成被面,给我缝了一块被子。
我十三岁就能分辨清咔叽和华达呢,不看质地和纹路,是听声音。母亲站在柜台里用木尺飞快地量布,末了拿起剪刀在贴近木尺末端的布边上剪了一个小豁口,用手“撕拉”一声,布就扯了下来。都是黑灰蓝颜色的厚布,声音粗嘎一些的是咔叽,略显清越纤细的便是华达呢。这两样布都是用来作制服的,和我不搭界,我自然不喜欢。布品柜台设在门市的暗角处,我侍等在柜台外面,饿得发昏,张开鼻翼嗅到阵阵绵密清香的土腥味儿。我走过来走过去一遍遍抚摸着柳暗花明的棉布卷,咻咻嗅着棉布温暖体贴的气味儿,快乐得忘掉了饥饿。
后来上市的涤卡,比咔叽、华达呢耐磨挺括得多,做制服也更显严肃庄重。尤其是做裤子,拿熨斗能熨出两条火车道一样笔直的裤线,穿上好几天都不会消减,所以大受欢迎,售量供不应求。穿上涤卡制服,领口的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不严肃正经的人也立马严肃正经起来,在这方面涤卡能力非凡,功不可没。涤卡算得上七十年代称职的模子。我还小,还不到要求自己严肃正经的年龄,自然也不喜欢涤卡。但我喜欢凡尔丁,一种平纱单色的毛织品,质地薄而挺括。我穿过一条宝蓝色的凡尔丁裤子,炎热的夏天,凡尔丁裤子能抖动出阵阵凉风。
几尔丁后就是“的确凉”。
有一天水果柜台的赵阿姨穿了一件神奇的夏衫来上班:苹果绿的布料薄如蝉翼,能隐约映出里面汗褂儿淡粉色的满天星;领子和肩膀看上去棱是棱角是角,十分挺括平正。她解开紧袖口的白色玻璃扣子。随便向上一翻,袖口就那么散散地、翅翅地张着,怎么活动也不见掉下来,棉质的紧袖衫袖口得翻上去两圈才不至于脱落下来。
赵阿姨喜滋滋地招呼大伙儿过来检验检验,她说你们使劲儿地揉,随便怎么搓揉它横竖是不起皱的。母亲走过去撩起她的一角衣襟,拿在手里揉成一团,一松手,衣襟迅急恢复原样。赵阿姨说衣服是她丈夫去省城开会时买的,很贵的,不是纯棉也不是丝织,是什么质地谁也搞不清,穿着的确凉,哦对了,它的名字就叫“的确凉”。
我没敢去揉,只是悄悄贴近赵阿姨的后背,使劲闻了闻,果然没有绵密清香的土腥味儿,的确不是棉质的,是什么料子不去管它了,总之是的确凉,的确好。的确好是我看见的,的确凉是赵阿姨说的。能焉焉的赵阿姨这次没有夸张、撒谎,薄得都能映出里面汗褂儿的花色,能不凉吗?连眼睛都看得凉丝丝的。
我已有一条宝蓝色凡尔丁裤子,再配一件粉红色或淡紫色朝鲜领“的确凉”短袖衫,我将是夏天人人注目的女孩啦。母亲则向往和赵阿姨一模一样的苹果绿紧袖衫,母亲有一件白底碎黄花棉线汗褂儿,被苹果绿“的确凉”浅浅淡淡地映出来,一定很好看,只是“的确凉”太远也太贵,我们穿不起。
后来母亲的柜台上又多了些“的确凉”布卷,有苹果绿、粉红色、淡紫色,也有素格子碎花的。布的颜色十分纯正清淡,格子和碎花儿也印得极为细腻清晰。棉布在这方面就不如“的确凉”,棉布的颜色太浓太酽,印花也有些粗糙,浓艳,像老女人脸上的脂粉;“的确凉”则是早晨八九点钟太阳下走着的少女:清爽、洁净,光光鲜鲜的。只是我们还是穿不起,连零头也穿不起。我每天把手指洗得干干净净,一遍遍抚摸着“的确凉”布卷,能随意忘情地抚摸着,我也是高兴的。
一次门市进回几匹月白色“的确凉”,母亲一下子就给父亲扯了两件上衣的布料。父亲当时正出风头,三十四五岁就当上了县上的主要领导。县上各种重要大会的主席台上都能看到他的身影;街边高音喇叭里也不时传出他雄浑高亢的声音。我不高兴,质问母亲为什么一下子就给父亲做两件,而我们连零头布都不能。母亲说你父亲是台面上的人,穿戴不能太差的。她像瓦西里哄他妻子一样哄着我: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的确凉”衫子也会有的。缝制衣服的那天,我躲在门背后面无声地哭,母亲不理睬我,头伏在缝纫机上整整踩了一天机子。
我父亲正值盛年,一米八〇的个头魁岸挺拔,是全县公认的青年才俊。我母亲年轻时长得十分漂亮,和父亲结婚后一气生了七个孩子,加上营养不好,操劳过度,人变得又老又瘦,早脱了当年的人形。世人赞美我父亲的德行才貌,同时也惋惜我母亲的落花流水。我对父亲的一切不屑一顾,觉着还是母亲好,什么都好,如果配上一件苹果绿“的确凉”夏衫,她会更好。我平日有意亲近母亲疏远父亲,人前人后都在赞美母亲,以此报复父亲的春风得意。
以前从不见父亲照镜子,用香皂洗脸,自从穿上月白色“的确凉”衬衫后,父亲开始照镜子,用“海鸥”牌香皂洗脸也洗头发,他把一头微卷的浓发梳洗得乌黑发亮,纹丝不乱。有时他照了前面还要看看后面的发茬、领子是否齐整好看,我母亲就连忙拿出另一面小圆镜替他举在脑后。我看着父亲不悦意,也连带讨厌他的月白色“的确凉”,我隐约感到了什么,想说给母亲听,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母亲她太善良太单纯太爱我父亲了,她认定牺牲和奉献就能得到她所要的幸福,而我父亲未必这么想。我为母亲感到悲哀。
这件事过去二十多年了,母亲早在八十年代初英年早逝,父亲也老了,腿也残了。那两件月白色“的确凉”衬衫早已随着他的峥嵘岁月灰飞烟灭。现在想起来,我仍然伤心、难过,感受到切肤之痛,为母亲也为我自己。有一次我又想起这件事儿,父亲从老家打来长途问我最近好不好,我在电话里冷言冷语,恨声恨气,父亲吓坏了,叠声问:“亚丽你哪里不舒服,是不是病了,病了?……”我握着话筒满脸是泪,但还是不能原谅他的月白色“的确凉”。
七十年代过完了,我梦中的粉红色、淡紫色“的确凉”夏衫一直未能成真,我只拥有三条用下脚料拼成的“的确凉”领子,除了粉红和淡紫色,还有一条是纯白色。三条领子不分春夏秋冬,轮流翻飞在衣领外面,翻飞在贫瘠和禁锢的上面。在一片灰黑蓝弄潮的海洋中,三条“的确凉”领子救生圈一样圈住了我一生中明媚亮丽的花季。
后来从字典上知晓“的确凉”其实是的确良。字典上讲:“的确良,涤纶的纺织物,有纯纺的,也有与棉、毛混纺的。的确良做的衣物耐磨,不走样,容易洗,干得快。”八十年代以后上市的布料太多太滥,五花八门的什么都有,穿过和没穿过的大都无印象,没感觉。想来想去还是“的确凉”好,凡尔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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