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漫步
葛芳文/摄
1
车厢里的人很少,可以自由入座。
我随便找了一个空位,开始阅读克里玛的《布拉格精神》,内心有等待恋人一般的慌张。偶尔抬头看窗外,一个又一个站台过去。火车行驶得极其缓慢,慢得可以让人清晰瞅见窗外花朵的形状。似乎是骑在马背上,四处溜达,很悠闲,停停走走。
手机上短信来了,告知已经到了斯洛伐克。
上来了四个本地小伙子,唱着歌,衣着朴素。他们喧哗着,坐定后开始打纸牌说笑话。我迷迷糊糊打着盹,不时被他们爆发出的一阵阵笑声吵醒。隔着沙发缝隙看过去,一个小伙蜷曲着头发,笑得两眼眯成了一条线。他们许是刚刚劳作回来,身上还携带着青草的味儿。又一站台,上来了三个女人。女人们的脸暗黄,相貌普通,她们简单交流后各自找个最舒适的坐姿,打开书阅读。应该是小说书,很厚,封皮包着。她们翻阅书籍时动作小心翼翼。
我和对面的老太太心照不宣,她的脚尖抵着我的行李箱,以防火车拐弯时行李箱滑到其他地方。她意思让我放心睡她会照看我行李,我无法用语言和她交流,只能向她微笑,以示谢意。窗外一大片一大片绿色绵延,天空低矮,忽然,跳出一望无际的黄色,原来是成片的油菜花迎风招展,“那是春天,树林飞向它们的鸟”,我想起了策兰的诗。
我在布拉格的一间阁楼住下来。
阁楼的天窗不错,将日光和黑暗第一时间传递给我。我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光看天色也是件很好的事情。阁楼空间很大,有专门书写的桌子,我把随身携带的几本书拿出来。《布拉格精神》(克里玛)、《小说的艺术》(米兰·昆德拉)、《卡夫卡全集》。我反复交替阅读着这些书。气味、气息、气场,都属于布拉格的特征。我是如此贪恋,在布拉格阁楼上阅读,有御风而行的快感,看着看着,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2
卡夫卡和他的布拉格,城堡意象无处不在。
来中欧,我是要寻找卡夫卡。
在卡夫卡居住地附近游走,我觉得他的魂灵还在那儿转悠。一分钟屋,他就在这儿生活过。屋子风格奇怪,外墙上壁画内容是圣经故事或者神话传说。其中《射向死去的父亲》的刮画令人深思,三个儿子到底谁能得到继承权?法官让他们向父亲的尸体来射击而决定。这寓意着父子关系十分微妙,的确,卡夫卡和生命中对他有重要影响的父亲之间,关系就是微妙至极。
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涌向广场看天文钟,然后散去,极少人关注老市政厅一分钟距离之外的这间屋子。它已变成一家餐厅。我停留,点了一杯卡布奇诺咖啡,打开英文版《变形记》。我能看懂一些:
“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他仰卧着,那坚硬的像铁甲一般的背贴着床,他稍稍抬了抬头,便看见自己那穹顶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块弧形的硬片,被子几乎盖不住肚子尖,都快滑下来了。比起偌大的身驱来,他那许多只腿真是细得可怜,都在他眼前无可奈何地舞动着。”
我仿佛看见卡夫卡和他朋友雅诺诗慢慢穿过老城环形道,经过尼古拉斯教堂,拐进鲤鱼胡同,绕过市政厅来到小环形道。在卡尔弗书店的橱窗前,他们停住了。
他们谈论里面的书籍。卡夫卡有些疲惫,沉浊地咳嗽了一通,然后说:“我永远得不到足够的热量,所以我燃烧——因冷而变成灰烬。”
他们走到老城广场上胡斯纪念碑附近,卡夫卡喟叹了一声,“一切都挂着错误的旗帜航行,没有一个字名副其实。比如我现在回家,然而这只是表面上如此。实际上,我在走进一座专门为我建立的监狱,而这座监狱完全像一幢普通的民宅,除了我自己,没有人把它看成监狱,因而就更糟糕更残酷。任何越狱的企图都没有了。”
这是卡夫卡的基调,灰色、荒谬、绝望的基调。
3
一百个塔尖的城市,让我来纵情描述它的色彩与形状。
站在老市政厅天文钟的顶部眺望,橙红色的房顶绵延千里,造型各异,在阳光下闪着光芒。教堂的塔尖一个挨着一个,直冲云霄。圣尼古拉大教堂有华丽的雕柱、青铜色屋顶。踏进教堂时,孩子们正在进行管风琴和竖笛演奏。据说,1787年,莫扎特曾到此,使用教堂内的管风琴演奏。
老城广场地面的石头磨得油光发亮。地面起伏不平。石头一块一块,规则或不规则地排列着。形成图案,形成迷宫,形成从九世纪通向现世隧道的媒介。广场上人声鼎沸、摩肩接踵。更有无数人齐拥在自鸣钟下,等待神奇的一刻。
正点了,象征时光消逝的小鬼首先拉响铃铛并不断点头,而土耳其人则不断摇头,象征始终不愿投降。钟右侧有两个寓意虚度时光的人物塑像,不断摇头,象征未享尽人间富贵,不愿离开人世。同时钟上部的十二个圣徒在打开的天窗后相继出现。当最后一个圣徒走过并把天窗关上时,天窗上面的金鸡扇动两翼后鸣啼,宣告报时结束。
期待,欢呼,散去。每个正点,都是如此,我在布拉格的四天,亲眼目睹了潮水似的人流涌进涌出。我很安静地点了份法国餐,要了杯捷克啤酒,啤酒十分纯正、醇厚。我写日记。
30尊圣者雕塑,绝美的巴洛克艺术大师的作品,被称为“欧洲的露天巴洛克塑像美术馆”。虽然是复制品,并不影响欣赏它的艺术美感。我讶异,一步一步挪动,用手中的相机频频捕捉。圣约翰——查理桥的守护者,还原在我的照片中,竟是如此富有神性,湛蓝色的天宇含有玫瑰的芳香和颜色,圣约翰头戴光环,怀抱受难耶稣,面容悲戚。
一些有营业执照的艺术家在查理大桥上摆摊。也有乞丐下巴着地,虔诚跪拜,露出股沟,以求恩赐。
一个伊斯兰女人,她蒙着黑纱巾,在查理大桥上和恋人相拥、自拍。
回到老城广场,一杯捷克啤酒饮完,侍者过来,我微微点头,他又送上一杯。
我想,好吧,慢慢感觉,继续。
4
空气中弥漫着菩提树和迟开的槐花的芳香。
我在老城寻找布拉格大学。马蜂窝软件定位有误,怎么找不到。我不死心,执拗地徘徊着,我瞅见一个大学生模样的人推开一扇胡桃木颜色的大门。门十分沉重,我用尽力量往里推,尾随进去。我觉得它一定是布拉格大学的一部分。门口有一铜牌,落款是“Univerzita Karlova”,一查,果然是捷克语——布拉格大学。
教授讲课的声音洪亮清澈,橙黄墙面上参差招展着许多蔷薇花。卡夫卡蹙眉轻咳迎面走过,而米兰·昆德拉是昂扬的状态,他就像他笔下的主人公托马斯,轻逸着他如鱼得水的性生活。在拐角处,里尔克孤独地默想。我一一和他们打招呼,校园安静,能听见花瓣簌簌飘零声。
昆德拉告诉我每个人的存在密码。
譬如说特蕾莎,她的关键词是:身体,灵魂,眩晕,软弱,田园牧歌,天堂。对托马斯来说:轻,重。而弗兰茨和萨宾娜的存在密码,可能是:女人,忠诚,背叛,音乐,黑暗,光明,旅行,美丽,祖国,墓地,力量。每一个词在另一个人的存在密码中都有不同的意义。
我忽然明白了。我明白了昆德拉在构建小说时的核心。我们利用小说在探询一些特别的处境,这些处境在袭击主人公的动机,于是我们不得不思考起人和世界的问题,人与世界连在一起,就像蜗牛与它的壳。
5
老城广场上有人搬了一架电子钢琴。
轻快的步伐,连缀的音乐节奏感,弹奏者在暮色中沉醉,滑音、琶音、颤音,都融入了人海中,似云彩飘荡,他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而他浑然忘我。
我已经数不清第几次来到这里。这里曾是处死犯人的地方,也是向统治者敬献忠诚举行庆典的地方。这里是妥协的地方,是耻辱的失败和野蛮的军事占领的地方,也是呼唤自由的地方。不可否认,布拉格充满悖谬,其结果是坚韧地存活下来,包括建筑,包括文化。
6
我在城堡来去自如。
像风,像云,像空气里流动的一粒尘埃。
伏尔塔瓦河轻柔曼妙地流淌着,天鹅悠游,古城堡倒映。它高贵典雅,穿城而过,触摸着布拉格城市每一根神经。水面开阔处,它酣畅恣肆,汹涌直下,把查理大桥深情相拥。我在游船上,喝着白葡萄酒,音乐萦绕,那是斯美塔那作曲的《伏尔塔瓦河》交响乐吗?流畅自然,乐曲最后转向E大调,一种宏阔的气势扑面而来。
伏尔塔瓦河源于波西米亚西南部,带着自由和抒情基调蜿蜒而下。作为母亲河,它浇灌着捷克土地。而捷克人民对它的眷念与热爱是很难用准确的词语来描绘的。
我和一个短发、眼睛里充满仁爱的捷克老妇人聊起了文学。
她说米兰·昆德拉没住在这个城市。是的,1975年初昆德拉就流亡至法国。而捷克1993年~2002年任职的总统哈维尔却是一个作家、哲学王。他曾一度身陷囹圄,但说了一句最朴素真诚的话:信仰生活,也许。
我们干杯,为了生活。
在伏尔塔瓦河上,我释怀了许多,犹如列车在经过一片肃穆、永恒的平原。我在宁静、深刻的时分领悟到了波西米亚土地的丰饶和静谧。在那里,宽广轻微的波涛,攒着黄昏的金色,涌向天边。而人们,在苹果树或桃树下,轻哼着歌曲,内心安详。
奔波了两个小时,我抵达波西米亚中部。
旷野中无尽的绿色深邃、新奇。每一棵树、每一根草、每一朵花,都伸展自如,向着它自己喜欢的方向。真好。我也希望自己是一棵移动、行走的树,能够枝繁叶茂,能够与大地吻合,能够在风中摇摆,能够与全世界的鸟儿相遇。哦,还要融合草的清逸——我的眼光捕捉到了繁盛的草丛中有一块小小的黑色墓碑。低矮的墓碑,几乎不易察觉,一束雏菊供放在前。人和家园永远相依相偎。“自童年就熟悉的青草和花朵生长在那里。
我半睁眼睛承受着明亮。
这芬芳之气容留了我
一切知识都不复存在。”
白银之城库特纳霍拉城。我没有料想到,我会来到这儿。车上的游客交流着德语抑或捷克语。我迷惘着,不晓得去向何方,任凭车辆疾驰驶向远方。
先到了阴森森的人骨教堂,我不禁打了寒颤。人的每一根骨头都成了装饰,堆成金字塔,堆成祭坛,摆成“圣杯”,寒气甚重,我抱臂兜了一圈就折步而返。赤裸裸地面对成千上万个尸骨,我总觉得悚然,虽然人们相信,埋骨于圣土之地,可以进天堂。
后又去了库特纳霍拉最大的教堂——圣芭芭拉大教堂,这可以和布拉格圣维特斯大教堂媲美。我被它精湛的艺术所倾倒,六个花瓣的支架拱顶,将优雅和端庄发挥到了极致。回廊中的小礼拜堂保存了15世纪壁画原作,其中一些展示了矿工出工的情景。
深呼吸,闲游小镇,让中世纪悠远的宗教感觉彻底包围自己。远处是湛蓝的天,近处葡萄藤缠绕。圣歌在穹顶缭绕,我在一个用银子打造的中世纪曾经繁华过的城市漫步。我行走于波西米亚,我想歌唱——波西米亚是一个地域,也是心之向往的自由流浪的生活方式。青年时代,我是多么热衷于波西米亚风格啊,它随性、不羁和个性,就是我想要的生活状态。谁能料想,如今我就在此地辗转。
7
夜色朦胧,卡夫卡穿越雨水汪汪的泰因霍夫路,他对雅诺诗说:“生活大不可测,深不可测,就像我们头上的星空,人只能从他自己的生活这个小窥孔向里窥望。而他感觉到的要比看见的多。因此,他首先必须保持窥视孔的清洁纯净。”
我几乎要触摸到他了。他低头,风加大了,他的衣角拂动,形成大大的漏斗形。漏斗在吞噬孱弱的卡夫卡。自鸣钟敲响,布拉格老城广场在浑厚的钟声中不断虚化、虚化,然后成茫茫夜色中一个小黑点,最终归于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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