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家乡事,品故乡情


维也纳漫步

安徽商报 2017-11-26 00:00 大字

高一禾

维也纳。清晨。五点半。一轮明月挂在尖顶房屋的上空。黛青色的天。我醒来了,醒来时总有几分恍惚,不知身置何处的恍惚。定定地看着房间里的陈设,然后明白过来。无法再入睡,人的生理钟是有规律的,不能背叛,于是坐在窗前,阅读凯尔泰斯?伊姆莱的《另一个人》。

我也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游离现实孤独自我的一个人。

初到维也纳时,已是黄昏。飞越过俄罗斯冰封的土地、北冰洋层层叠叠的浮冰,我有些疲惫,然而转瞬间,目力所及是良田万顷。一条曲折生动而富有情感的河流不用猜就知道是多瑙河了。阳光能见底极高,天光云影徘徊在绿黄之间土地上。千万棵树木在歌唱,音乐之都——维也纳就在脚下。

我独自行走。

我想,我是受了某种诱惑或者说指引。我充满了能量,无所畏惧地在异乡开始行走。飞机上坐在我边上是一对夫妇,芬兰夫妇?飞机是在芬兰城市赫尔辛基转机的,他们的气息里裹着生活的艰辛,尤其是女子,白发杂生,梳着长长的辫子但头发蓬乱。男子显然是爱着她的,他们难得出游,在飞机上很兴奋,合影自拍。他的手搭在夫人的腿上,轻轻敲打。我嗜睡极了,时差的缘故,飞机快要降落时仍在呼呼大睡,女子拍醒我,示意我把机舱板打开。

我告别了忙碌,从烦躁的现实世界抽身而出。我把不存在的自己比作云朵一样漂浮。云游。中国词语表达得很形象。我带着身体的疼痛一起出走。阿奇霉素分散片在我体内消融。上海浦东机场的护士小姐煞有介事地告诫我,你的伤口已经在化脓了,你必须找医生开刀才能彻底疗治。我咬着嘴唇,我想或许消炎片能帮助我抵抗,静观其变吧。

疼痛感让我的思考变得真实,我看见机舱里的人,有的蓄着长长的胡子,像从冰屋走出的爱斯基摩人。还有蓝色小眼睛眉毛上翘的小伙子异常英俊,让人忍不住揣测莫非他是专门研究转基因的科学家。形形色色的人,从不同经度纬度走来,他们和我擦肩而过,和我微笑,我也微笑。我一向喜欢这样地活着:在谁也不认识我的人群中,无所事事地瞎看。

走过南极洲,我也渴望到北极洲转一圈,那里有原住民,不像南极茫茫冰雪上栖息着成千上万只企鹅。

维也纳,几乎每一个迎面走来的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发型、神情、穿着、指甲、鞋子,都不可复制。

那个近五十岁的男人,瘦削、儒雅、鼻梁高挺、米黄头发,进地铁后他并没有找位置坐下,而是靠着,读报纸,皮鞋尖头向上翘,鞋尖部分有些许被磨损,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品位。他可能是一个职员,但明显带着诗人的气质,他关心政治吗?卡夫卡就是完全脱离政治的人,他在日记上写:“德国向俄国宣战。——下午游泳。”

戴着马头罩在霍夫堡宫前拉手风琴的艺人整整一天,烈日炙烤。金色大厅外面靠着墙抽烟的女人优雅倦怠。急匆匆背着大提琴行走的大胡子男人默想着。地铁上六十多岁的母亲抚着中年儿子蜷曲的头发,一次又一次。

夜色,也是魅惑人心,大团的蓝,变成锦瑟状,泼下来,直到沉入骨髓。

街边咖啡馆,女人的睫毛很长,指甲涂得精细发亮,翘着腿抽烟,男人坐在旁边,向女人解释着根本不可能解释清楚的事情。

早晨五点半醒来,醒来,就读书,写长长的信。

我写给自己的信。

我是谁,我是另一个自己。

我印证了伊姆莱的困惑。我回到从前,回到《土耳其进行曲》的幼师生活。音乐、绘画、舞蹈、文学,一切的一切,被唤醒。天鹅在轻盈地飞翔,奥尔斯佩格音乐厅舞台上的女演员身轻如燕,她纯洁、无暇,和娜塔莉波特曼饰演的《黑天鹅》形成强烈反差。《拉德斯基进行曲》雄壮、欢快,全场的人随着音乐的节奏鼓掌欢呼,水乳交融的瞬间。

小提琴高亢悠扬的独奏和着我的问题,如同身体中的肉欲和灵魂在交缠冲突,不断上升,直至命悬一线。拉大提琴的乐手严肃沉静,天生悲怆的音符流淌出来,让人忍不住想到杰奎琳·杜普雷,一个痴迷、疯狂、决绝于音乐的人。烟花如此寂寞,唯有伤情。

我希望到一个城市随意漫步,坐下,像一个旧地重游的幽灵。

如此色彩明快的餐厅。高大的栎树下是蓝色的遮阳伞,温馨可爱的小花点缀着餐桌,而分离派画家克利姆特的名著《吻》复制到墙上。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我看见一个小女孩侧歪着头,晃荡着双腿,在美泉山顶的凯旋门上。她好像就是年幼的茜茜公主,提着长裙在草地上奔跑,欢悦着生命中最自然的表达。而另一个初中女生用身边的白色野花编了个花环,戴在头上,煞是好看。

我坐着,就坐在她们身边。我也回归到了小女孩的内核。我的内核就是女孩心,永远不会老去。

微信上毕业了二十多年的同学说,“进大学第一次认识你,你在洗调色板。被你吸引,厚着脸皮跟你进宿舍,你在画一幅画,记得是一个女孩在开满鲜花的的草地上,如梦。那女孩戴着顶大帽子,你画花的时候用笔蘸了颜料,在草地上戳戳戳戳,然后遍地开花了。我赖在那里看了好一会,羡慕,崇拜。”

我几乎忘了这些细节,狠狠想,记起来了。现在这个女孩,成长为一个女人,一个写作的女人,带着一个问题,游走世界。

美泉宫里的茜茜公主。

她酷爱自由,她爱打猎、骑马,爱行走,爱挑战生命的极限,甚至爱死亡。

本质上,她孤独、抑郁,对奥地利皇室传统礼制充满了反抗感。她爱希腊文化,爱《荷马史诗》,渴望自己能向奥德赛一样终日在海上颠摇,迎接暴风雨的袭击。她在卧室里挂了四张诗人海涅的照片。

她的丈夫爱极了她,她却未曾爱过她的丈夫。

当最后死亡之神真正降临到她身上(一个意大利无政府主义者为了一鸣惊人,把奥地利皇后选作靶子刺杀),她几乎没有什么痛感,或者说对死亡等待已久,主动迎接。

古典油画把茜茜公主的美貌存留了下来。她一生展示的不是童话里的美妙,不是电影里的可爱,而是戏剧里的冲突,小说中人性的复杂。

在霍夫堡宫前的大草坪上,我茫然伫立,午后慵倦的阳光。哈布斯堡家族权力统治的象征至今依然可见。马车一辆接一辆疾驰而过,摇着小旗成群的游客纷纷从眼前闪现,还有一批批学生围着圆圈盘腿而坐,老师做着讲解,他们的课堂在行走中。我也坐下来。我想象着茜茜公主临死前的刹那图景,那就是伊姆莱的语言:

就在那一刻,我仿佛站在生与死的门槛上,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理解,

身体向前冲着死亡,而头却回望,朝着生活的方向,我就要迈开的腿迟疑地抬起,将要去哪儿?去哪儿都无所谓。

因为,这个将要迈步前行的人已经不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

我在美泉山的林荫道里穿梭,微风撼动小草,阴凉至极,这儿确实是消暑纳凉的好地方。一泓泉水依然清爽。人造的罗马废墟,在强烈日光照射下,熠熠闪着光芒。

一个朋友在维也纳大学做研究,吃晚饭安排在美术馆群建筑附近。而那里的建筑完全体现了维也纳分离派美学特征。1897年,发起者克利姆特提出:世界各民族美术相互吸取营养,发展艺术家个人的风格。分离派的艺术家、建筑家和设计师声称要与传统的美学观决裂、与正统的学院派艺术分道扬镳。

我点了维也纳当地人烹制正宗的烤猪排。

格拉本大街。

一出地铁,抬头仰望见到高耸入云的尖顶教堂,浑身有种战栗感。这是圣史蒂芬大教堂,全世界最著名的哥特式教堂之一。菱形彩色琉璃瓦沉静而炫目。而屋顶上铺就的是彩色瓷砖,它们拼成了哈布斯堡王朝的徽章,成了“屋顶上的图案”。天色尚早,走进教堂,做祷告的人已经凝神谛听神父的声音。我屏息驻足观看。对于西方基督教文化,我了解的并不多,但感受到了信仰的力量。

史蒂芬,早期基督教社团的活动家,也是为基督教殉道的第一人——他在受审时发表的演说激怒了古代犹太人,被推出城外用石头砸死。后来,教会追认史蒂芬为圣徒。

鸽子扑棱棱飞上教堂外墙凸出的雕塑上。耶稣在受难,光阴在流走,经历了800多年历史屡遭劫难和重建的圣史蒂芬大教堂成了“维也纳之心”。

一个流浪汉从圣史蒂芬大教堂走出,黑色服,提着裤腰带,浑身肮脏。他走到格拉本大街,对正在享受咖啡、面包等吃早餐的妇人骂骂咧咧。侍者早已司空见怪视而不见。那妇人不免惊愕,双手停留在半空。

我只是行走。教堂附近是著名的商业街,汇聚着各种奢侈品专卖店包括施华洛世奇。但好像这些和我无关,我并不关心。我坐在维也纳圣彼得教堂前用餐。德语菜单看不懂,我对侍者说来一份“鸡肉加面条”。邻桌是六个女孩,相谈甚欢,谈人生,谈生活,谈艺术,聊着聊着哼起了歌曲,这里是音乐之都,不足为怪。

不时有马车从教堂前驶过,浑厚的教堂钟声敲响,让人不免有宗教感。高远蔚蓝的天空几乎不见白云。在喧嚣繁华的物质世界里找到难得清静的一隅,我静静呆坐,读里尔克的诗集。

在维也纳走了不少冤枉路,为找一个地方,跟着谷歌地图来来回回走,结果发现,前一个小时还在这里转悠——实际上又绕回了老路。人生在某种境况下也是如此。你会觉得那棵树是那么熟悉,觉得这朵对你微笑的花似曾相识,原来很多有灵性的东西,曾经相遇过。

维也纳国会大厦建筑气势恢弘,古希腊风庄重、大气。众里寻他千百度,我看见伫立在广场上雕塑群顶尖的雅典娜女神,她目光如炬,左手持着权杖,右手托着自由女神。基座上的四个雕塑神形生动有力量,它们分别象征了奥匈帝国的四大河流:多瑙河,莱茵河,易北河,摩尔多瓦河。这里是奥地利国民议会场所,即任何公民有权在此旁听。两个性感女郎在大厦罗马柱旁徘徊良久拍美照,值班警察手插裤袋,悠闲地看着远方。

搭上4号线地铁,我又疾驰到卡尔教堂。巴洛克式建筑元素别有一番风味,椭圆形的穹顶,问候着天宇。教堂内部,金碧辉煌。一架电梯将我直送到教堂穹顶一窥究竟,直上,再直上,我分明看见天使们围着圣鸽安详地露出甜蜜微笑。如此贴近宗教场所,我的心也渐趋柔和起来,如同我在龙门石窟见到卢舍那的微笑一样,内心芬芳如花,“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梦想着偶然有一天能再见,从此我开始孤单思念”。

我想那天使在吟诵,一粒沙在吟诵,千万颗沙在吟诵。

我想那多瑙河的水波在跳跃着金光,一滴水在舞蹈,千万滴水在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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