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怮之花
哀■之花
□袁晖
一
读完《微物之神》已有月余,仍有某种情绪萦绕不去,如同一段无名的旋律,让秋天愈益深浓。
我想,印度女作家阿兰达蒂·洛伊以《微物之神》获得过布克奖,那么,把她和三获布克奖的印裔英国作家鲁西迪相提并论,不至于显得突兀吧。至于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维·苏·奈保尔,虽然同为印裔,但他的写作已在多种文明之上,他的“印度三部曲”,不过是一个外来观察者对印度社会的一种探查。当然,他的价值正体现在这种洞若观火的旁观。和他不同的是,鲁西迪因《午夜之子》被称为“后殖民文学”教父,洛伊的写作也属这个范畴,因为他们对印度社会和历史有深刻的个人体察。
每种写作,都是某种特定历史和文化洞察力的产品,这无可置疑。为鲁西迪带来了巨大声誉的《午夜之子》,是魔幻现实主义的杰作,充满隐喻的寓言,繁复的叙事,勾勒出印度的历史梦境,构建了纵贯600年的庞大故事体系,社会变革、政权更迭、宗教冲突、领土纷争,尽在其中,其现实意义甚至超过了作者的想象。
而《微物之神》是洛伊自己生活的写照,和带着切肤之痛的思考。她以历史为背景,最终注目在历史暗影里的小人物,有一种悲悯贯穿其中。事实上,在出版这部小说之后,洛伊投身政治运动,寻求改变社会现实,写作也转向了政论,写出了《生存的代价》《正义方程式》等一系列批判性言论集。她曾说,写作是她了解世界的唯一方式。或许,她找到了另一种方式。
对于印度次大陆,印裔英国籍的鲁西迪已在重洋之外,而洛伊置身其中。这决定了他们视角的不同。不同的还有叙事方式。我承认,相对《午夜之子》史诗般的气象万千,我更喜欢洛伊叙事的纤细动人,她以印度南部小村落阿耶门连为镜,亦展现了历史和个人交织的繁复和幽微之美。
或者,美籍阿富汗裔作家卡勒德·胡赛尼的《追风筝的人》与其有相似之处,都是在描写时代碾压下民族和个人的生存之殇。然而,即使山河破碎,阿米尔和索拉博依然有逃遁之所,并最终得到救赎。对《微物之神》里的瑞海儿来说,帕帕奇的那只蛾冰冷多毛的脚,一直踩在她的生活之上。
“他们(瑞海儿和同胞哥哥艾斯沙)31岁,不算老,也不算年轻,一个可以活着,也可以死去的年纪”。洛伊反复如此写道。其实,用《午夜之子》的结束语来概括他们是恰当的。“他们既不能安宁地活着也不能平静地死去,这一切正是午夜之子的特权以及对他们的诅咒。”
这是洛伊和鲁西迪的共识,关于庶民的命运。
二
关于印度,对大多数人来说,我们获知的印象来自宝莱坞出产的那些明眸善睐的歌舞片,来自泰姬陵及每年到恒河朝圣的百万教徒,来自其日益增长的人口和制造业的蓬勃。当然,也来自史书记载的种姓制度,来自殖民统治和印巴分治,来自新闻里不时爆出的消息。这是一张树叶的背面。一个异色杂糅的国家,观者只看到“文明古国”外衣的斑斑锈蚀,却并无路径去到那个无人到达的幽暗内心。
洛伊给出了可能。
“在阿耶门连,在这个黑暗之心,我所谈论的并不是白人,而是关于黑暗本身,关于黑暗究竟是何物。”通过《微物之神》,把一个庶民家庭的悲欢离合上升到国家叙事,因为洛伊深谙:每个人的“原罪”早在3000年前的吠陀时代就打上了烙印,莫卧尔王朝、殖民时代又在其上重重叠影。
印度的独立是鲁西迪架构《午夜之子》的起点,然后是亦真亦幻的叙事一泻千里。《微物之神》的时间设置也是在印度独立之后,即所谓的“后殖民时期”,洛伊沉潜其中,试图寻找民众被篡改的梦境。
正如瑞海儿的舅舅恰克所说,他们最终赢得战争,脱离了殖民统治。但是,这是一场打赢了又输掉的战争。“不知何故,我们崇拜征服者,并轻视自己。”
瑞海儿的外祖父帕帕奇正是这样的英国CCP,温和的说法是亲英派。他开着天蓝色的普利茅斯,穿着七件套的礼服,而他的内里却并未被他崇尚的西方文明所教化,他专制、狂暴、虐打妻子,更不会给女儿受教育付费,这是印度社会的父权典范。即使是他的儿子恰克,被送到英国牛津接受了高等教育,并娶了白人为妻。然而他依然认为他的妹妹阿慕在家里是没有法律地位的,而她的双胞胎儿女也由此遭到歧视。
而这,就是后殖民时期建立的“自满而井井有条的世界”。其混杂正如鲁西迪和洛伊都反复描写过的“腌果菜”,它在两部不同的小说里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并非巧合,这一最日常的形象,承载着历史的投影。
三
当然,历史的重重阴影只是故事的幽深背景。在灯火辉煌的“历史之屋”外,人们徘徊不去,窃窃私语。
“但是我们不能进去,因为我们被锁在了外面。”因此,才有了阿慕和维鲁沙的逾越,被践踏者的反叛。然而,爱并不能穿越黑暗。
说到故事的叙述,洛伊的方式可谓独特。迟疑,避让,欲说还休,晦暗不明,却有一种旋律。而她构筑的路径,如此曲折。
结局写在了故事的开始。苏菲默尔的葬礼,艾斯沙被送走,阿慕死在异乡的旅馆。然后,洛伊一点点捡拾细节,循着孩童清澈的目光,从不由自主的闪避,却不得不路过残酷的真相,最终来到事件的源头。在那里,微笑起来有深深酒窝的阿慕,许给维鲁沙一个“明天”。她的头发上有一朵干燥的玫瑰。
然而,“事情的确可以在一日之内发生变化”。死亡来要回他们,那是“历史”对违规者征收的应得之物。苏菲溺亡,维鲁沙被虐打致死,阿慕客死他乡。双胞胎瑞海儿和艾斯沙的世界坍塌了,除了彼此,这个世界对他们只是一片荒凉。
在故事的层层推进中,洛伊埋下了太多线索,以至她的语言如同某种复调音乐,以死亡为主格,循环往复,各条副线纷纷与之呼应。然而,她又是克制的,甚至是冷静的,因为她借用了瑞海尔的感官,“鉴于最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一切都不甚重要”。
当然,洛伊的语言也是精致迷人的,想象力在其间摇曳生姿。从宏大的历史,到米那夏尔河中的浮游生物,无不纤毫毕现。而那些作为复调的句子,因为反复吟唱而被拭擦得闪闪发亮,从而具有哲学的光辉。无论是借恰克之口说出的“这是一场捕住梦,然后将这些梦再做一次的战争”,还是借瑞海儿之眼看到的“谁该被爱,如何被爱,以及得到多少爱的律法”,还有那段关于“帕拉凡”(贱民)的隐喻,“他没有在沙滩上留下足迹,没有在水中留下涟漪,没有在镜中留下影像”,都决定了故事的走向,并构筑了语言的迷宫。
面对这样一部作品,读完一遍后,我只能再读。在阿耶门连那个被宝宝克加玛废弃的花园里翻捡,为找到每一条暗线而欣喜。然而,花木葳蕤,每一条小径都通往死亡。
在死亡到来之时,瑞海儿闻到了微风中即将凋谢的玫瑰的味道。而16岁的洛伊离开阿耶门连,只身来到新德里。如果瑞海儿就是洛伊,她将于毁灭之后重生。如果洛伊就是瑞海儿,她已将过去埋藏在书里。
张定浩说,所有杰出的写作者,都在书写两种激情——爱欲与哀矜。是的,哀怮,是她心里开出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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