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70年的那一幕
黄璋尊
70多年前，母亲从泰国的一个港湾码头挺着肚子回到韩江边村落的那间老屋。几个月后，老屋里传出一声响亮的啼哭，她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了，那就是我。我不止一次听到过母亲对亲戚朋友讲述那次漫长的海上返乡之路。我想这过程远远比她的讲述来得艰辛，而我这小生命得以躺在母亲的肚子里，漂流回故乡，回到祖国的怀抱里，诞生、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及至变老……
我的故乡人多地少，又因为最早与泰国曼谷通航，所以一直有背井离乡到泰国、新加坡等国务工的传统。最困难的时期，那里每个村落有八成的家庭都有人出去泰国、印尼等国打工，出去的人称故乡为“唐山”。据说，我的祖父年轻时便跟人到泰国曼谷打工，挣钱回来养活祖母和我的父亲。祖父在一次回家探亲的船上感冒发烧，上吐下泻，船上没药医治，船主怕祖父患的是疟疾传染扩散，硬把他活生生地抛下大海。祖母在家苦等了好长时间，最后才从邻乡一个同船回来的人那里得知噩耗。可怜的祖母从此断了生活来源，她含辛茹苦养大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成年之后，苦于生计，无奈又重踏上祖辈的老路，和村里一帮人结伴去曼谷打工，在一家华人的碾米厂做营运工作，负责到农村收购稻谷回来加工成大米，然后又运售出去。父亲最常去收购稻谷的农村有一大户，也是潮州同乡人，种植规模较大，是一个大庄园。同是天涯故乡人，接触久了，庄园主对父亲也就关心起来，有意帮助父亲成个家。有一天，庄园主叫来一个丫头陪我父亲一起吃饭。巧的是，这个丫头竟然是父亲故乡的邻村人，只因家里兄弟姐妹太多，12岁便被卖到泰国这个庄园，现在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征得她的同意，庄园主把她嫁给了我的父亲。
父亲有了媳妇，有了家，又将要做爹了，但他念着故乡的老母亲无依无靠，决定让妻子回家乡照顾。于是，就有我躺在母亲肚子里与父亲天涯惜别、远渡重洋回家乡的一幕。
“那一幕”已经越时70多年了。70多年来，我寸步不离我的祖国。回首这一生，真是感慨万千。父亲在海外打工，挣钱艰难，寄回来的钱根本不够养活我们，多亏母亲什么粗活苦活都能干，她耕种着几分薄田，勉强维持全家生计。
记得当年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先是惊喜，后是忧愁。喜的是能考上大学，很不容易，愁的是家里无钱供读。整个假期一直内心纠结，拖拉到入学报名的时间，我最终决定在家当个农民。就在此时，学校给村委来电话询问我的情况，催促尽快到学校报到。村委支书将我的困难情况向校方反映，得到的回应是：“转告该生，从速来校，困难问题，国家帮忙解决！”听到这话，我的感觉就像看到夜里升起了太阳，哗然一片光明！全家乃至全村人都为我高兴不已。当看到学校大门上“暨南大学”的那几个字，我激动地流下了眼泪。
大学五年，我除免收学杂费外，每月还有15.5元的助学金。在校园里毫无衣食之忧，我发誓刻苦学习，将来回报祖国。记得有一次，父亲托回国的一个华侨捎话给我，让我学成以后出国谋事。我对父亲的想法并不认同，想起父亲没有能力养活一家人，到老仍客居他国，我让那位华侨转告我的父亲：“我怎么可能重步前人的后尘，去受寄人篱下之苦呢？”拒绝了父亲的意愿。
毕业分配时，我热烈响应祖国“支援边疆建设”的号召，撷取了几片“明湖”岸柳，告别美丽校园，踏上西去的列车。至今没有忘记送别会上，我激动地朗诵诗人张永枚那首诗：“骑马挎枪走天下，祖国到处都有我的家……”我不是军人，但我怀着军人般的气概，把青春年华奉献给了支边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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