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狮舞红陕北年
单振国
天，像蒙了一层冰凌子的大水洼，明晃晃的蓝。太阳灿烂得能听到她落在大地上溅开的清脆声。黄土高原像醉酒的庄稼汉子，吃饱喝足地睡着了，冷意并没有唤醒它酣眠中的美梦，而不紧不慢的日子却猛一大步跨进了最红火热闹的正月里。人们还没来得及咋消停，就又开始忙忙碌碌地赶红火喽。
一阵子咚咚嚓、咚咚嚓的锣鼓大镲声，先把我们这个醉醺醺的塞北小城震醒了。令小城人期待了整整一个腊月的舞狮秧歌队，大年初八准时出街。改革开放后，小城人日子越过越红火，正月的秧歌一年比一年带劲儿。耍狮子还是由县农具厂承办，这家秧歌队小城人最喜欢，都是由年轻力壮的打铁汉子们组成，一个个虎背熊腰像铁塔一般。听说，他们为了在春节秧歌汇演中夺冠，重新做了四个大狮子、四个小狮子和几个大头人人。这不，大人小孩、男人女人，花花绿绿，几乎全城人，早早就站满了小城的老街，大家都热热哄哄、嘻嘻呵呵地等着看这第一家出街的狮子秧歌哩。
终于，耍狮子的秧歌队从破败的南城门口露了头，远远瞭去，红红火火、花花绿绿一长溜。走在最前面的是横幅，跟着是两排彩旗，随后是锣鼓队和狮子队，扫尾的是乔装《西游记》师徒三人的大头人人。过街鼓声并不激越，有点热场子的意味。四个大狮子，四个小狮子，金毛绿毛各一半，都是新做的。狮子毛色彩惊艳，釉光闪亮。它们踏着鼓点，晃晃悠悠、摇头摆尾地走在并不宽敞的青石板街上，向街心而去，落下一串串哗啦啦铜铃子声响。整个狮子队显着百兽之王的神气，大狮子耀武扬威、昂扬雄健，小狮子活泼可爱、神情逗人。跟在后面的唐僧、孙悟空、猪八戒，这会儿最活跃，跑前跑后嬉戏玩耍。特别是悟空和八戒，一路蹦蹦跳跳、打打闹闹。悟空挥着金箍棒开路，八戒举着倒耙子拦人。有时悟空也拿起金箍棒轻轻打一下挨上去捋狮子毛玩的熊孩子，猪八戒摇头晃脑地逗逗街边站着的俊婆姨。
两面大鼓，两面小鼓，分别用指头粗麻绳五花大绑在两辆架子车上。大鼓手站在车辕上，小鼓手跟在车后面；拴红绸子的两个大镲、两个小镲，挂在汉子们的脖颈上；敲锣的汉子，一手提着铜锣，一手拿着锤，不时“当——”地敲一声，显得很随意闲适。锣鼓队统一穿秦腔武生戏装，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大街上。先是一半在敲打，咚咚嚓、咚咚嚓，咚咚哩咚嚓，吸引着四处的人们纷纷跑出街，夹道欢迎。春节秧歌队都要到小城最中心的凯歌楼下表演，那儿街面宽，人最稠，每年正月十五走在这里汇演。
这会儿，鼓停歇，镲无声，锣不响。整个秧歌场子像被冷毛巾抹了一把，骤然降温。人们也不哄吵了，脸蛋子上都感到有点儿凉意，眼睁睁地盯着场子。大狮子安静地站着，扎起耳朵听啥；小狮子憨态可掬，摇头晃脑四周环视；有个摘下狮头，露出脑袋向熟人打招呼。须臾，只见两位脸画油彩、头裹彩巾的耍狮人，耳语几句，分别跑向两旁。忽地，哨子急促一吹，他们同时高举绣球，旋即整条街道屏声凝气，一锤重鼓敲响，全场打了个激灵，再听锣鼓大镲像狂风暴雨般响起。四个大狮子，耷拉的红眼皮哗啦紧收，铜铃般眼睛炯炯闪亮。随着锣鼓声，扬头纵目，蹬踏抖擞，头上戴着的红绿缨子、黄铜铃铛和金光灿灿的坠片沙啦沙啦急响成一片。鼓声有了节拍，狮子随着舞狮人转圈奔跑，不时故意扑向围观人群。人们都往外拥挤，场子越散越大。这会儿，锣鼓渐歇，狮子全集中在街道最中心，真正的耍狮秧歌开始了。只见两个大狮子或蹲或卧，红彤彤的眼皮又懒洋洋耷拉下来，似打盹。小狮子也迷迷瞪瞪显出瞌睡的样子。忽然，一锤重鼓敲响，大狮子打了个哈欠，举起一只前蹄挠痒痒，挖耳朵，揉眼睛；另一只将懒腰一伸，浑身一抖，毛发一振，做长啸状。所有的狮子遽然惊醒，给人一种精神焕发、斗志昂扬的感觉。耍狮后生一个空翻，蹦到了两只大狮子跟前，全场齐声喝彩。哨子急促吹响，跟着大鼓小鼓、铜镲大锣，一齐上阵，声音轰鸣，热闹非凡。只见两个大狮子、两个小狮子，一队一队分头抢绣球。擂鼓的汉子彻底甩开膀子，拍镲的使劲挥动双臂，暴风骤雨、排山倒海般的锣鼓大镲声响彻整个老城，震得凯歌楼都有点摇摇晃晃。两个小伙子挥舞着绣球奔跑，两队狮子紧随其后，腾挪跳跃，甩头摆尾，相互争斗，争抢绣球；间或还做出登高攀爬，跳涧绕行，翻身打滚的动作，人群不时爆发出一阵阵惊叫、夸赞和鼓掌；两个小狮子则屁颠屁颠地跟在大狮子后头，躲躲闪闪，跌跌撞撞，时而赶着挤上来的人群，时而还开个小差和围观的孩子们逗着玩。
大正月，在陕北不仅城里耍狮子，乡村也要耍。广袤的黄土高原，苍凉的万千沟壑，大地的辽阔在这里显得尤为苍莽厚重、气势磅礴。小村就座落在壁立千仞、纵横起伏的高坡上。大年十二，镇上的狮子秧歌队专门要来村子拜年。一大早，荒寂的村子就沸腾了，炖羊肉、炸油糕、绿豆粉汤正在村委会阔展的黄土院子里欢欢地大火煮着，冒出的香气弥散到整个村子。
穿黑布老棉袄的老人们早早就蹲在了村口公式畔上。一尘不染的阳光抚摸在老人们身上，小山村太寂寞，几乎连一点响动都没有过。这一回，他们一定要请狮子秧歌把整个村子都耍圆满。烧酒、香烟、红包家家准备着，都争着要将狮子迎进院子，钻自家的窑洞，以赶走一年的邪风晦气，讨个吉利。
日上三竿，爬在树头的熊孩子忽然高吼一声“来了，来了。”老人们不约而同搭手向远处望去。果然，弯弯山道上反射出狮子金色灿烂的亮光，老人们干枣般脸上就露出了孩子一样开心的微笑。当两个大狮子、两只小狮子一入村口，荒凉寂寥的村子立马精神一振，洋溢出过喜事般的气息。乡村的狮子虽然没有城里那么讲究，可一旦耍起来，照样威风凛凛。这不，擂鼓的汉子胳膊一挥，挂红绸子的鼓锤一落，咚一声就把静静的阳光砸得金星飞溅。紧跟着，唢呐哇地像离弦之箭，从亮晶晶的黄铜碗子里唰唰飞出，直直地飞向了蓝格莹莹的天空，飞向了辽阔苍莽的高原。咚咚咚的鼓声如雷贯耳，响彻山川，点燃了每个人心里喜悦的火苗。后生们放起了鞭炮、麻雷，劈哩啪啦、咚当咚当的声音与鼓声、唢呐声搅和在一起，将整个小村子吵得热气腾腾的。耍狮子的汉子把挂在脖子上的哨子塞嘴上吱一吹，两个大狮子唰地摇头摆尾，小狮子奔跑跟进。四个狮子踏着鼓点，踩着舞步，红眼圆睁，抖动胡须，嘴巴一张一合，腿脚一奔一跳，张牙舞爪地狂舞在了村道上，显得异常凶猛肆虐，人们的激情被点燃，情绪在高涨，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高原，纵横着无尽岁月苍莽的黄土高原，总有一种发自骨子里的雄狮气势在那些沟沟岔岔、梁梁峁峁上飘逸着。黄河在它的脚底下缓缓流淌，势不可挡；长城在它的腰间蜿蜒盘桓，雄风浩荡。它就是狮子的魂、陕北的魂，依附在我们中华民族精神血脉中的魂。它永远像一头巨狮一样昂首北方，咆哮寰宇，震撼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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