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良心写作 读蒋一谈短篇小说集《鲁迅的胡子》
“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捧读蒋一谈先生的短篇小说集《鲁迅的胡子》，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郑板桥的这副题书斋联。是的，似乎再也寻不到更为合适的语言了——小说笔墨简净，朴素劲瘦，于冷静自然的叙述中自辟新路，细腻而逼真地再现小人物生存的困境、内心的孤独、痛苦的纠结与精神的抗争等，恰似二月之花，一花引来百花开，在短短的篇幅中蕴含着巨大的生活容量，在从容的描绘中透露着深切的社会关怀，达到了一种难能可贵的艺术高度。
小说集的封面，最抓人眼球的当为鲁迅先生的头像，亦是我们所熟知的目光凝重、须发硬朗的冷峻、严肃面孔。作家的匠心独运处在于，鲁迅以其伟大而孤独的战斗者形象，以其深挚的爱国忧民情怀成了国人的神圣仰望，而纵观这本小说集收录的8个短篇，诸如《发生》《透明》《公羊》《鲁迅的胡子》等，尽皆如邱华栋所言的“描绘了中国人现实生活中的内心困境、挣扎和希望”，素有“短篇小说鬼才”之誉的蒋一谈欲以鲁迅先生的精神去传达、去清晰地呈现国人道德与情感的无法隐匿的真实存在，让你我在感叹小人物命运的同时，又能感受到他举重若轻的文字后绵厚的温情与意志的力量。
开篇故事《发生》，文题即颇富悬念，引人遐思。一位年届古稀的空巢老人，一条幽深晦暗的老旧胡同，一片正在被拆迁与等着被拆迁的厂房、瓦屋……披着这样的“外衣”，故事自然笼着一层荫翳与几缕压抑。幸好，当老人似乎再也寻不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时，一个名叫夏天，亦确如夏天般火热、明媚又执着的女孩走进了他的生活。这个热心公益、矢志追求装置艺术的女孩，像一个爱的发光体，不仅照亮了那条蜿蜒破败的胡同，也照亮了老人“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心，让他不知不觉地从孤独、焦躁、苦闷与凄凉中走了出来，像一个老顽童，忐忑又开心地连续参与了多次“胡同艺术”，甚至把头发剃光，化身为“和尚”，只为在寺庙被拆除前，感受一下善男信女的那份虔诚，那份依恋，那份不舍，从而获得一份人生的领悟，跳脱庸常岁月的困境，回归心灵的安宁……
较之《发生》，《公羊》的故事情节似乎更加“离奇”且悲情难拂。在北京工作生活的男主人公近来噩梦不断，内心里惴惴难安。他是独子，父亲去世早，因为媳妇有些嫌弃母亲，母亲似乎更“乐意”一人守着老家，陪伴她的则是一只羊。事实证明，“梦”出有因。这一日，他忽然接到老家邻居马大婶的电话，说他母亲被一辆货车给撞了……他从内心里感激那只羊，尽管那只公羊在危急关头，拼尽了全力也没能将母亲顶出货车的魔爪，好歹让他见到了母亲的最后一面，听到了母亲切切的嘱托：一定要为那只羊养老送终……他没有犹豫，带走了母亲的骨灰，也带走了那只公羊——又能怎样呢，正像马大婶所说，“你妈说的没错，它就是你妈的伴。你妈和它一块儿遛弯，一块儿吃饭，一块儿看电视，一块儿聊天，一块儿睡觉。今年春晚就是它陪我们姐俩看的。”然而，北京虽大，一只公羊却无法容身。他托门卫师傅小心照顾的公羊，终于还是跑丢了，成了别人的盘中菜……小说意味深长，尤其是触发了我等人在城市根在田园的漂泊一代的乡愁与隐痛——人到中年，大家皆是风中高速旋转的陀螺，被故乡这根无形之鞭狠命地抽打着，抽打着……
《鲁迅的胡子》一篇，是小说集的压轴之作。一个擅长足底保健的小店老板，在面临残酷的行业竞争而感到踌躇万端时，竟阴差阳错地被星探公司相中，由此做起了扮演鲁迅的特型演员的梦。然而，意料之外的是，星探公司竟是受一位在校的导演系女生之托——她的父亲研究了一辈子鲁迅，自觉无人堪比，可是自始至终无法得到承认，临近退休还只是个副教授，终于罹患精神妄想症。出于孝心，她向父亲谎称，鲁迅很看重他的研究，会亲自来看他……更出人意料的，尽管该女生连起码的委托费用都无法付清，一番辗转波折后，小老板终还是穿上了鲁迅似的长衫，粘上了鲁迅似的胡子，出演了这场令人唏嘘却又心生暖意的独幕剧……读完暗忖，还有多少这样“术业有专攻”的知识分子究其一生也未能夙愿得偿？还有多少这样早出晚归的市井百姓在艰难地强撑着家的脊梁却又不失一副热心肠？还有多少这样窘困无助的为人子女者在尝试着用一个爱的谎言来尽点孝道？
不难发现，蒋一谈的叙述话语属于“寓言式”。他“假装”自己仅仅是作为一个事不关己的讲述人——这个故事，还有这个故事……都是讲给你们听的，你们的心若是腾涌起无可抑制的“代入感”，或一掬清泪，或击节感喟，或万般惆怅掩卷始，或百味交心夜难寐……“我”可是“不负责任”啊！然而，正如苏童所赞的，“蒋一谈的短篇小说，由东西方创作思维碰撞发生，这也就决定了他的作品，在题材和笔法上的现代性和丰富性。他的短篇小说，为中国故事提供了新的腔调，这是难能可贵的。”此书其余数篇，亦尽皆体现了他对中国社会、文化和道德的朴素见解。如《透明》中，“我”本是一个疲于奔命、惧怕承担责任的人，后通过陪伴情人儿子与“黑暗餐厅”的经历，竟幡然而悟，决定“回归”，从此守望女儿成长；再如《林荫大道》中，租房同居的历史学博士夏慧与博士后男友苏明，在骨感的现实与强大的物质面前终于颓然失控与精神崩塌。而《村庄》和《花的声音》，篇幅虽短，却纤毫毕现地描摹出社会城镇化发展进程中农村留守老人的精神困境与不可小觑的小小少年（尤其是自闭症患儿）的心理波动……
小说家北村坦言：蒋一谈果敢地投入了一项艰难事业：用天真纯净穿越沉重现实，以普通人的哀愁和喜乐，映现时代忧伤的真实面容。无疑，这是一种温暖的良心写作。诚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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