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家书
□徐希敏
我奶奶在世的时候，宝贝似地珍藏着一封家书,那是爷爷唯一的一封家书。
爷爷和奶奶是战争年代结婚的，奶奶是大家闺秀，长得俊美出众，知书达理，那年二十一岁；爷爷是邻村的小伙，魁梧英俊，年龄相当。婚后两人幸福恩爱，双出双入，十分甜蜜。村里人都夸他们是一对金童玉女，也着实羡慕煞周围一众姑娘小伙。
然而，战争年代，年轻人要参军保家卫国，那时，“娘送儿妻送郎”参军上前线是最光荣的事情，爷爷也应征入伍。他们结婚还不到二十天，奶奶纵有千个不依万般不愿，也只能挥泪送别了爷爷。这一去枪林弹雨的怎不让人担心？奶奶终日提心吊胆的，夜不能寐，天天盼望有亲人的消息，祈祷亲人平安，早日归来。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大约一年后，爷爷终于来信了，但信是寄给二老的，说他在部队很好，请二老放心勿念，还拉了鸡狗鹅鸭的家常，唯独对他新婚的妻子只字未提，也没单独给妻子写封信。或许是当时人们思想封建、保守，不愿表露对爱人的感情，不像现在的年轻人有爱就大胆表露出来。但就是这封对奶奶只字未提的家书，奶奶却如获至宝，捧着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久久不能放下。多少个日夜的担惊受怕，终于得到爷爷的平安消息，奶奶第一次睡了个安稳觉。
后来部队转战南北，再没了消息。忽然一天，爷爷的部队辗转到了家乡，驻地离家只有二里地，村里的人听说了都相邀去看望自己的亲人，奶奶也十分想去见亲人一面，但还有几分羞涩，毕竟结婚还不到二十天，再说她所受的家教也不允许她抛头露面。正踌躇间，爷爷突然请假回来了，一家人很高兴，奶奶更是惊喜万分。但爷爷没有去和心爱的人一诉离别之情，而是先到正房屋问候了父亲母亲，只是简单地和奶奶聊了几句，奶奶和婆母在厨房炒菜，爷爷和老父亲边吃边叙家常，那时，女人是不能上酒桌的，奶奶只好等爷爷吃完饭，回到自己的小天地再一诉相思，哪知一杯酒还没喝完，通讯员来通知，说部队有紧急行动，务必立即归队。奶奶的心如同从九霄云端一下落到万丈深渊，刚刚还满怀幸福、喜悦，转眼成空，只剩万般的失落和无奈。好在临出门爷爷说：部队有通知，这场战斗结束，当地战士可回家休整，奶奶这心里才又有了一丝希望。
奶奶在家等啊盼哪，天天盼望亲人早些回来，哪知，等来的却是一纸战士阵亡通知书，这如同晴天霹雳啊！多少个日夜的牵挂、思念，都在此刻定格，所有的担惊受怕、所有对美好生活的期望，都化作世上最悲痛的泪水和撕心裂肺的哭喊。
奶奶的天塌了，她终日以泪洗面。
过了些日子，武装部门送来了“烈属光荣”的牌匾和爷爷的军功章，睹物思人，奶奶更加难过。从此，奶奶的脸上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几年后，奶奶心情渐渐平复，许多人都劝她趁年轻再走一步，奶奶坚决地说：我不能给烈士丢脸，我要对得起大门上“烈属光荣”的牌匾。当然，还有她对爷爷难以割舍的无限思念和深深的情意。后来，按照家乡的风俗，奶奶过继了爷爷大哥家的一个儿子抚养，一来排解生活的苦闷，二来奶奶年老后也有人能端茶送水、养老送终。这个孩子，就是我的父亲。
奶奶把我父亲抚养成人，娶上了媳妇，后来，我和几个妹妹相继出生，奶奶又帮助我母亲把我们兄妹拉扯大，还要操持家务、下地劳动，忙碌的生活似乎让她忘记了曾经的过往。
岁月更迭，寒来暑往，白发悄悄爬上了奶奶的额头，渐渐地，奶奶老了。
在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的前夕，省里有媒体来采访奶奶，宣传奶奶的事迹。奶奶神情凝重地打开她多年来不曾触动的柜子，从柜底慢慢取出那封对她只字未提的家书和一枚军功章；同时，拂去心底岁月的尘埃，也打开了尘封久远的记忆，唤起了她内心深处那刻骨铭心的痛。捧着那封家书，奶奶悠悠地诉说着往事，不禁悲从中来，忍不住几度哽咽，泣不成声，连来采访的记者也不禁动容，陪着不住掉泪。
奶奶怎能不难过？从年轻貌美的青春年华，到今天老态龙钟的耄耋之年，这几十年，她是怎么过来的呢？孤独谁来陪？寂寞有谁伴？恐惧有谁来壮胆？辛苦又有谁来分担？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她一个弱女子付出了怎样的艰辛？但是她熬过来了，守着对烈士的忠诚，对爱人的忠贞，她用单薄的双肩勇敢地撑起了一个家，撑起了她心中的诺言。奶奶坚定地对记者说：我对得起大门上“烈属光荣”的牌匾，对得起烈士的在天之灵。
此后，奶奶经常偷偷哭泣，再有记者来访，我母亲就对他们说:你们别采访俺娘了，你们走后她老是哭。于是后来的记者们就简单问候一下奶奶，拍拍照，关于奶奶的事情，就由我母亲转述，免得再让奶奶难过。几天后，我们当地日报在显要位置以《但留清气在人间》为题整版报道了奶奶的事迹，颂扬了这位德高望重、高贵气节的老人。
又过了几年，奶奶更显苍老了，常常念叨爷爷的名字，一个夜里，奶奶走了，头发、衣服整齐干净，胸前抱着那封家书，平静而安详。
奶奶的葬礼十分庄重，全村男女老幼都自觉为这位令人崇敬的老人送行，万人空巷。市里有关部门也专门派人前来吊唁，她得到了应有的尊重，极尽哀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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