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点> 百态社会> 正文

时代变了 大人

澎湃新闻 2021-03-12 17:51 大字

《文城》

出品方:新经典文化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03月

作者:余华

本书简介

在溪镇人最初的印象里,林祥福是一个身上披戴雪花,头发和胡子遮住脸庞的男人,有着垂柳似的谦卑和田地般的沉默寡言。哪怕后来成了万亩荡和木器社的主人,他身上的谦卑和沉默依旧没有变。他的过去和一座谜一样的城联系在了一起,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找一个不存在的地方。

他原本不属于这里,他的家乡在遥远的北方。为了一个承诺他将自己连根拔起,漂泊至此。往后的日子,他见识过温暖赤诚的心,也见识过冰冷无情的血。最终他徒劳无获,但许多人的牵挂和眼泪都留在了他身上。

我读大部分书,都不会掺杂私人记忆去写书评,但是《文城》不行。它真切让我感觉到一股悲凉。

大概是在两年前,我在家乡小镇看到一座钢筋水泥骨架,朋友告诉我,那里原本要修成戏院的。我问,那不是公家的地吗?他说,样板戏。

在我们那个小镇,讲起八十年代以前的事,简直要比远古还遥远。我问了,你怎么知道?他说,以前他太爷是商会会长。

现在,我们大多数人都不晓得商会会长是个什么东西,我是说,社会上算个什么东西。但村委书记,我们肯定知道。

那个小镇的时间,仿佛始于八十年代。

《文城》应该让不少读者失望。相比于余华的《活着》、《兄弟》、《许三观卖血记》,这部「新代表作」没有了沉痛历史作为背景,时间线被拉回到北伐时期,在这部小说中,我们隐约可以窥见大清晚期和北洋军阀的影子。

这明明是一个动荡的年代,是莫言笔下那个「杀人越货,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的年代,然而,这些历史被余华淡化了,《文城》离我们共同认知的那段历史有点遥远。

小说始于一个谎言,阿强虚构了一个叫「文城」的地方,并说那是他的家乡。林祥福出走,去「文城」寻找小美。余华把元小说的意味藏得很深,事实上,所有小说都启始于人物对一个虚构的地方有所设想。

林祥福到了一个跟「文城」无限接近的地方——溪镇,他越发肯定溪镇就是阿强所说的「文城」,带着这股肯定的意念,林祥福在溪镇完成了他的一生,天灾与人祸,使他与溪镇的社会精英阶层同甘苦共患难,最终,在跟强盗交涉的时候以死就义。

故事的开始,林祥福的出走,解构了中国乡村传统礼俗的秩序。林祥福父母的坟墓以及藏在屋里的金条,分别从精神与物质两个方面迫使林祥福孤零零地在家乡里生存着。他虽为少爷,但身边除了田氏五口下人,没有任何亲朋挚友。

小美和阿强的出现打破了林祥福的墨守,随着阿强离去,小美跟林祥福发生了恋情,林祥福带小美去父母的墓前叩头,从而完成传统礼俗上的结合。但是结婚不久,小美逃走了。而后来我们也知道,小美是阿强的童养媳,她只是留在林祥福那里等阿强。也就是说,林祥福后来的出走注定不可能寻得小美,而因为这段产生于瞒骗的恋情,林祥福抛弃了故土与父母,离家去寻找小美。

小美的第一次出现给林祥福带来了爱情的谎言,第二次则是家庭的谎言。或者对于林祥福来说,是美丽幻想。

这跟我们以往认知的旧社会里「男抛弃女」的故事截然不同,小美第二次离去在生下孩子后,林祥福抱着女儿来到溪镇,在这里,余华取消了林祥福的父权意识,他走门窜户请求喂奶,女儿吃百家奶长大。后来我们能读到,林祥福的性征缺失了,他的身份或他的行为,都在我们对传统社会的认知范围之外,这是另一种旧社会的叙事,就和林祥福去打听「文城」却到了溪镇一样,是一个跟我们的历史无限接近可能。

事实上,《文城》就是余华对那段历史的另一种叙事。

余华最为畅销的长篇作品,应该是《在细雨中呐喊》、《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小说大多以现当代中国为背景,在故事上,余华善于铺排,以情节取胜。尽管《兄弟》备受争议,但由于还是对六七十年代的书写——这是余华最为熟悉的历史,也是当代中国知识分子反复谈论的一段过去——我们不难从他的作品中读出小人物的苦难命运,以及各种风云背后的滑稽与无奈。

余华的作品对小人物有强烈的人文关怀,而这种关怀恰恰是和正统话语有所冲突的。

从《活着》中那个命运多舛的败家少爷徐富贵,到《兄弟》中卧轨自杀的宋钢,他们的人生总被一些细微的、看似很「轻」的事物改变,最后却走向十分沉重的结局。这也是余华作品为什么能同时受到严肃文学和大众市场好感的原因,它们的戏剧性非常强,小说中所探讨的,也是触达人性的主题。

这一次的《文城》,余华以清末民初为背景,同样写小人物颠沛流离的命运。然而余华对这一段历史并没有像对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那般贴近,至少没有莫言那样了然于胸,所以《文城》在很多细节处理上,其实是略有欠缺的。

比如,媒婆的言辞上,余华重复几句「世上还有这等奇事」,虽然强化了戏剧效果,但读来不免有些出戏。《文城》(补)部分,小美的婆婆那些极为简短凝练的对白,有着极为明显的雕琢痕迹,即便我们知道婆婆其实是古代父权社会一家之主的形象,她受过教育,余华也想用克制的语言表现她的性格,然而这也似乎露了短处。

当然,文学书写历史并不是为了再现历史的「真实」。在其他方面,《文城》有没有明显缺陷呢?

我以为有的。

从整篇小说的推进来看,起先,林祥福是主要人物,但自从土匪来犯之后,林祥福开始退到边缘位置。在与土匪抗争中,其他人物轮番主导剧情,甚至可以说,这段篇幅里,林祥福留有大片空白。

小说备受争议的,应该还有《文城》(补)这部分。故事原本结束在林祥福被运回故乡之际,末尾对环境的描写,可以说将悲凉渲染到极致。然而下一页,故事突然又从小美和阿强讲起,他们颠沛出走,最后死于冰冻,并且阴差阳错之下,林祥福没有认出小美的尸体,因而至死不得相遇。在田氏兄弟把林祥福尸体运回故乡的路上,他们竟然短暂地在小美的坟墓边停留,然后故事戛然而止。

读者在解开小美身世之谜的同时,也补全了前部分的悬念。原来「文城」真的不存在,阿强、小美和林祥福在溪镇同时生活了一段时间,是小美特意避开了林祥福。那么,如何解释溪镇的人都不知道阿强和小美呢?虽说阿强和小美离家出走数年,但无论怎么说他们也是镇上的大户人家,这方面剧情的疏忽,也是《文城》的败笔。

不过,在那个信息传递不畅通、「许多事物需要靠手去指认才能言说」的年代,我们勉强接受余华的情节设定,也不是不可以。撇开故事的逻辑漏洞不谈,其实《文城》还是一部值得反复读的小说。

我们前面说到,《文城》和余华先前的作品一样,是正统话语外的「另一种叙事」,也书写了小人物的艰苦命运,这是余华的功力所在。

在小说开始,冰雹、龙卷风、雪冻等自然灾害降临,随后是军阀和土匪入侵。这些天灾人祸可谓是十分典型的余华小说的体现。

随着林祥福在溪镇常住下来,溪镇周边土匪横行,于是,溪镇的商会开始自发组织民兵,对抗土匪。这里,我们熟知的历史事件只占很小一部分,那就是国民革命军和北洋军的对战,枪火之下一个叫曾万福的船夫从中逃生。余华笔下的溪镇就像这个曾万福,被历史叙事所遗忘,却又是不可缺的摆渡人。

溪镇的自治是由商会组织完成的,其中商会会长就是重要的人物。余华所写的这些封建地主,并非我们印象中那样剥削农民或压迫底层人,他们没有一点国家和民族意识,但却是一方乡土的守护者。

我们都应该听过费孝通的《乡土中国》,其中有说到,中国古代政治和乡土社会之间,其实是断层的。而中国乡土社会内部有一个十分稳定的自治结构,无论官僚政治如何变动,乡土社会都不会变动。社会学家项飙也在《把自己作为方法》中提过,在中国,乡绅的职能十分重要。

余华的《文城》还原了那样一种乡土社会的境况。另外,在我们的认知里,中国古代是绝对父权制,但「女主内」的权威却被弱化了。《文城》(补)之中,阿强生长在一个母权家庭,父亲是赘婿。这又是父权制社会的另一种叙事,我们可以看见,无论父权母权,在那样的社会里只是两种形式的专制。

而这部小说最令读者不寒而粟的,应该就是土匪入侵齐家村奸淫掳掠的部分,二百四十九人墓让我们想起日军侵华时期的南京大屠杀。但是,《文城》没有触笔于国仇家恨,也没有揭示阶层斗争,余华把所有的掠夺与仇杀都还原为人与人之间的恩怨情仇,这是极为可贵的。

土匪是前现代社会的产物,他们在法外之地或秩序的盲区生存,通过侵扰稳定的社会获取财富。而事实上,这是「现代文明的曙光到来之前」乡村社会最后一场原始的反侵略与复仇。国家与民族是现代的,阶级是现代的,也是我们后来用它来解释历史的。

尽管小说中一个阶层对另一个阶层的称呼是「少爷」、「老爷」、「大人」,他们不知道时代在变,也不知道语言结构背后的话语,但人与人之间的真挚情感,在他们那里是有血有肉的。

林祥福这个名字令我们想起祥林嫂,不管余华有意无意,林祥福的一生形成了一种跟祥林嫂所对倒的悲剧。

林祥福的出走源于他对朦胧爱情的追求,他希望跟小美组建家庭。林祥福和溪镇共同把女儿林百家抚养成人,他没有像祥林嫂那样被封建迷信所吞噬,但是反过来,他的出走是建立在一种非常现代的情感之上——爱情。如果为了家庭,这个少爷可以取妻纳妾,也可以请各路人打探小美的下落,他的出走是现代的。

同时,「文城」只是阿强当时随口说出的一个轻率的谎言,却成了林祥福不顾一切想要到达的地方。这形成一种强烈的反衬,即林祥福在溪镇的一生越是重情义,越是悲壮,这个谎言就越显出「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同样是出走,阿强的叛逆直接导致门户的衰败。但颇具意味的是,阿强背叛母亲,离家出走去接回小美,这个看似「进步」的行为,反而续写了小美童养媳的悲剧命运。所以,阿强要「母亲」还是要「媳妇」的两难,任何一个选择都只是把两个女人推向旧社会的桎梏当中。

再说小美。小美从小接受了童养媳的身份,虽然她跟阿强是名义上的夫妻关系。但正如小说开始林祥福所以为的,他们是兄妹——在小美那里,阿强是兄长的角色。他们是精神上的兄妹,名义上的夫妻。

小说中有另外一段跟这形成对比的关系,那便是林祥福的女儿林百家与陈耀武。林家与陈家患难与共,林百家与陈耀武在名义上是兄妹,他们并无血缘关系,却由于发生了恋情,两家不得不分离。当然,这也事关林百家先前有过订婚。正是这样的阴差阳错,导致这对名义上的兄妹、精神上的情侣有缘无份。

到这里我们会发现,其实《文城》中人物命运的悲剧性,不但没有比余华以前的作品所减少,反而更为沉重。只不过,余华不再正面写出,而是藏在了情节的背后。

更为令我觉得悲凉的,是小说的结局。

商会会长顾益民的儿子顾同年放荡玩世,最后被骗卖到国外。小说对他的弟弟们着墨不多,只说了顾同年带他们去干荒淫之事,其实这埋下了祸根。

由于陈家出手,商会会长顾益民活了下来。我们知道,他们一家将要面对的是「打土豪分土地」的命运,他曾经教溪镇的人们接待北洋军,还让北洋士兵排队进溪镇的青楼快活,从而保护了溪镇的妇女。但是到了另一种历史叙事,我们也知道,他们一家注定被扣上「迫害农民」的帽子。

「时代变了,大人」是一句戏谑,我们拿到《文城》,又有了一层新的悲剧色彩。是否总有一天,溪镇的子民会挖开顾益民的坟?

由此,「文城」不仅是林祥福的悲剧,也是一个历史的「谎言」。它暂时让我们回避了正统话语,也止步在某段新历史之前。余华在小说末尾这样回顾小美的一生:

「小美入土为安,她生前经历了清朝灭亡,民国初立,死后避开了军阀混战,匪祸泛滥,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文城是一个无限接近现实的谎言,文学也是如此。但悲剧的是,我们知道这是一个谎言,就像林祥福知道「文城」根本不存在,他选择在溪镇生活,并且坚信这就是文城,这是林祥福面对悲剧的英勇。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在本文开头提一段关于商会会长的谈话。关于那个「太爷」的往事,朋友谈论不多,但他提到,他父亲常听到爷爷晚年说一句话:不要抢了,都被你们抢走了。

如今,我的家乡那个小镇的旧城区,依然残留大片废置房屋,有些西式建筑,前些年有一些《文城》那样的私窝,甚至还保留一家基督教堂。对于那些破败的建筑物,朋友路过时,还能指指点点地说几句,说他太爷当年作为商会会长是如何跟外地人打交道的。

不过,聊着聊着,他就突然懒得说了。我也知道,这里是将要拆了改建的,然后那就是另一种叙事了。

作者:Jay

校对:LIT.CAVE 编辑部

配图:Online

阅读原文:《文城》|时代变了,大人

新闻推荐

“套路”母亲

□张翔前几日,好友相聚。大家纷纷讲述自己与父母“斗智斗勇”的成长趣事,有“骗”走压岁钱的,有连蒙带唬吃药的,有物质诱惑考...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