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和她的朋友们（上）
□项丽敏
1
这是新年的第一场雪。
“快看，小月，外面下雪啦。”阿婆喊。
小月单脚跳到窗边，果然是下雪了，很细很细的雪，又细又白，像是经过一张粉筛子筛下来的。
说不定天上有一个人，此时正端着粉筛子呢。
只是那些筛下来的细雪很不听话，在空中飞来飞去，呼啦一下朝东，呼啦一下朝西，不肯老老实实落在地上。
窗外有一片树林，有些树还有很多叶子，有些树叶子早就没了，只剩下树枝。树枝上也不是什么都没有，离窗子最近的一棵树——叫什么来着，对，红叶李——枝桠正中间，就稳当地坐着一只空鸟巢。
那只鸟巢已经空了很久，嗯，差不多空了三个月。三个月前，小月看见一对红尾巴的小鸟挤在里面，你啄啄我，我啄啄你，很亲热的样子。那时候树上还有很多叶子，也是红色的，太阳照在叶子上，把叶子变成小灯盏，发出红色的光。
那些红色的叶子还会唱歌呢，有一次，小月坐在窗下看书，耳朵里突然就听到了歌声：
红鸲红鸲快快长
长好了嘴巴长翅膀
红鸲红鸲长大了
太阳就要下山了
红鸲红鸲快快长
长好了眼睛长翅膀
红鸲红鸲长大了
月亮就要出山了
……
后来呢，红尾巴的鸟飞走了，红色的树叶也落了，只剩下这只小小的、芭茅草编织的鸟巢在树上。
小月看了一会儿雪，又看了一会儿空鸟巢，慢慢地，鸟巢变白，从里面鼓出一团雪球来。
那雪球还在长大，长大，空中的雪打着旋儿，从四面围拢，绕着鸟巢跳着欢快的环形舞，仿佛鸟巢里有一块吸雪石，能把飞来飞去的细雪吸过来。
小月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惊动了那些跳舞的雪。偏偏这个时候，阿婆在客厅里喊：“小月，把窗子关好，外面风大，别着凉。”
外婆有些耳背，听不清别人说话，因此说话很大声，以为别人也听不清。
“小月，我买菜去了。”
阿婆又喊了一声，不等小月答应，阿婆咚的一下关上门，出去了。
2
小月又看了一会儿雪，这阵子地上已经变白，树叶上也有了积雪，一只只绿色的手掌上托着白色的雪糕。
真想出去啊，去看看下雪天的婆溪河，看看那些在这里过冬的朋友，不知道它们现在怎样了，这样的下雪天还在不在河里。
可是小月现在哪也去不了。几天前，小月摔了一跤，脚踝骨折了。医生给她的脚打了石膏，对小月说，“这段日子可不能走动哦。”
“你好！”小月正准备关窗时，一阵风扑过来，风里有一个好听的声音，和小月打着招呼。
“你想出去，我可以帮你啊。”那个好听的声音就在小月身边，很近很近的地方。
“你是谁？我怎么看不见你？”小月问。
“我正在你的肩上呢。”
小月向自己的肩膀看过去，什么都没有，不，有一朵六角形的雪花，挂在那儿。当小月看着雪花时，雪花动了一下，发出亮亮的荧光。
“是你吗？”小月对着雪花问。
“是我，小月。”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光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你心里的愿望，你现在想去探望你的朋友，对不对？”
“对啊，可我现在哪也去不了。”
小月抬起那只打了石膏的脚。
“没关系，我可以帮你，”雪花说，“把你的手臂伸出窗子，让雪落在你手臂上，你就可以变得很轻很轻，一阵风就能让你飞起来。”
“谢谢你，我太想飞了。”小月把手臂伸出窗口，先伸左边，又伸右边，等两只手臂都落满雪，身体一下子变轻，啊，她的手臂已经长出白色的羽毛，变成翅膀。
小月还没有习惯已经有了翅膀这回事，不知道怎么使用。
“打开翅膀，扇动起来，感觉一下气流。”肩上的雪花教着小月。
小月果真飞起来了，起先有点飞不稳，总是摇摇晃晃的，可能是脚上的石膏有点碍事。
“没关系，不要去想你的脚，保持平衡。”
小月依照雪花的话去做，努力保持平衡，一股气流托住了她，把她送到空中。
小月飞出了窗子，飞过树林，空中的细雪也跟着小月一起，向着河边飞去。
3
经过马路上空时，小月看见人行道上的阿婆。从空中看，阿婆真是小啊，小得像一片叶子，就算这样，小月还是一眼认出来了。阿婆的头上裹着蓝色围巾，手里挎着篮子，急匆匆往前走。在她的围巾上、肩膀上，也落着雪——那可能只是一些普通的雪吧，不能让阿婆飞起来。
小月很想喊阿婆，不过阿婆肯定听不见，就算阿婆听见了，也不会抬头看，阿婆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的小月会像鸟儿一样，在天上飞着呢。
马路上还有别的人，和阿婆一样都很小，有骑车的，有开车的，走路的人要么举着伞，要么戴着棉帽，一个个缩着脖子，没有人抬起头来往天上看，看看此刻的天空是什么样子。
因为没有人抬头，也就没有人看到和雪一起，向河边飞去的小月了。
和雪一起在天空飞着，就算风呼呼地刮在耳边，小月也不觉得冷，可能是太快乐了，快乐是一种会让人发光发热的东西。
快到河边的时候，小月往低处降下来一些，飞得太高，会看不到那些朋友。她的那些朋友可比阿婆小得多，颜色又那么白，和雪一样白，从天空看下去，可真不容易发现呢。
就在这时，小月看见从河那边飞过来两只野雁，小月认得它们，它们是一对儿，在婆溪河住了好久，也是小月的朋友。
“嘎，嘎，小月好。”
“嘎，嘎，小月好。”
野雁夫妇一前一后，飞到小月身边，跟她打起招呼来，对她会飞这件事一点也不奇怪。
“你们好啊，这下雪天，怎么还在外面飞呢？”
“我们喜欢下雪天，在雪里飞着很快乐……”野雁夫妇说着就飞过去很远了。
是的，在雪里飞着很快乐，原来不止小月这样觉得。
到了婆溪河的上空了，从空中的角度看河也很有意思，弯来弯去，弯来弯去，在一个地方分开，变成两股水流，过一段路，在另一个地方又汇合了，就像两个人，一会儿闹起别扭，一会儿又和好。
河岸已经有积雪，只有河水还是碧青的颜色，空中的雪落进河里就不见了，一点影子也没有。就算这样，雪还是不停地往河里落。
“小月你看，那边，河中间的浅滩里，是不是你的朋友。”
肩膀上的雪花对着小月的耳朵大声叫道。真的，在空中说话声音可不能小，小了就被风吹走，追也追不回来。
“我们落下来吧。”小月对雪花说，尽管和雪花一起飞在天空很快乐，但她是来看朋友的，总不能一直在天空飞着。
“不能落地，一落地你的翅膀就会消失的。”雪花说。
“那怎么办？我还没有学会停在半空。”
“我们飞到那棵香橼树上去，在树上坐一会儿。”
4
香橼树就在河边，有好多棵呢，树上结的香橼果子还在，一颗一颗挂在树顶，暖融融的黄色，刚升起的月亮那种黄。
小月选了一棵果子最多的香橼树坐上去，还没坐稳，扑棱棱，扑棱棱，从树上飞出来几只斑鸠。
“对不起对不起，吓着你们了。”小月赶紧跟斑鸠道歉。
斑鸠飞到另一棵香橼树上，回过头，认出了树上的小月，“咕咕，原来是小月。”
“你们，认得我？”
“咕咕，我们是你的邻居，在你的窗子上住过一段日子。”
小月想起来了，刚入夏的时候，她的窗子上突然多出许多细树枝儿，过了一天，细树枝更多，是谁放在这里的？小月问阿婆，阿婆看了一眼，“嗯，我们家要来新邻居了。”
“新邻居，在哪里？”小月问。
阿婆指着窗外一棵最高的树，“看见了吗，新邻居就在那棵树上，嘴里还衔着树枝呢。”
那是一对漂亮的、脖子上围了很多圈珍珠项链的斑鸠，它们看中小月的窗子，想用树枝在这里搭个窝，生养孩子呢。
太好了！小月高兴地转了一个圈，想了想，又从厨房找出一袋碎玉米粒，抓了一把放在窗台上，欢迎新邻居的到来。
“你们都还好吧，下雪天能找到吃的东西吗？”小月问她的斑鸠朋友。
“谢谢小月，我们都很好，下雪天我们就在树上找吃的，香樟树的果子、苦楝树的果子、无患子树的果子、桂花树的果子……多着呢，够我们吃到春天。”
原来冬天的树上有这么多果子，这么说来，那些结了许多果子的树，就是斑鸠冬天的餐厅了。
“午餐时间到了，我们要去用餐啦。”斑鸠的一家和小月道了再见，扑棱棱，扑棱棱，向马路那边的香樟树林飞过去。
河里的浅滩雪白一片，小月打眼看过去，没有见到那些和雪一样白的朋友。
这时从浅滩飞出一只蓝色的鸟，飞得快极了，像一道蓝色的闪电，刷，飞到河对岸，刷，又飞回来，落在浅滩的芦苇上，不等站稳，又玩起抖翅膀的游戏，把翅膀抖得像一朵蓝色鸢尾花，把芦苇秆抖得一个劲儿摇摆，芦花上的积雪站不稳，噗呲噗呲落下来。
哈，小月看见了，在积雪落下的地方，芦苇下面，小雪人儿一样安安静静站着的，正是她的那些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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