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姑姥娘
10年前，再见姑姥娘时，已是坡上荒冢。
老人家活了103岁。据说，走时，神色相当坦然，眉间、脸上含笑。想想，合当如此。
站在坟前，往事历历。
上世纪60年代，乡下孩子缺玩具，但姑姥娘一手精湛的剪纸、木偶、绘画手艺，却满足了整个胡同孩子们的童年：胡同从北往南，东家是蝴蝶翩翩恋荷花，西家是葫芦蜂带着尖长吸管在葫芦花间灵动翻飞，北屋是鸳鸯双戏水，南屋是八戒背媳妇。我家东窗口上槛处是孙悟空大战猪八戒，悟空红腮黄衫黑靴，八戒一袭黑袍；西窗是金红公鸡和大芦花公鸡争斗。冬春季节，风吹丝线，硬纸偶拼斗激烈。童年的我，上一分钟在东间，下一分钟跑进西间，好奇且兴奋。
拇指粗的一段柳枝，在姑姥娘手上，斧、刀、剪几分钟忙活，再蘸了墨，毛笔三下五除二，尼龙线穿几次，两手抈着提线一紧一松，栩栩如生的猴子前翻后滚，看得我眼睛都不肯眨。姑姥娘半弯着腰，摸着我的小脑袋，满眼慈光，问：“喜欢吗？”我努力地点头，再点头。
听母亲说，姑姥娘是大户人家的千金，是村里长得最好看的女人。除了剪纸、木偶、绘画了得，书读得也不少。父亲说，姑姥娘的学问，给个大学生都不换。老人有多少学问，我不知道，只记得儿时跟母亲去她家玩，老人指着墙画给母亲讲《沙家浜》，讲《智取威虎山》，讲《红灯记》，讲于七造反，讲老家反徐州贼（捻军曾到我家乡活动）。
那个年代，因为出身和婚姻，姑姥娘这样的才女，明珠尘埋是一定的。
1960年，饥馑遍地，姑姥娘家仅剩半篓地瓜干。饿极了，四闺女、五闺女夜里睡不着，就商量着起身，假意下炕方便。两人蹑手蹑脚，爬上锅台，搭好肩，本想一把就能够到篓子，不想根本够不到，两次三番，结果“扑通”双双摔下锅台，吓得大气不敢出。炕上的姑姥娘怎么能不知道！于是，点了油灯，叹口气：“四儿、五儿，上炕吧，当妈姆的这就下去拿。”一家人半宿围住那半篓地瓜干，姑姥娘说：“孩子们，吃吧。饿，咱一块儿死；好，咱一块儿活。”姑姥娘擎着一块地瓜干，直到孩子们吃完。姑姥娘一生育有1儿6女，其时，尚有4个女儿未成人。
1967年，姑姥娘家破人亡，先是她的男人，后是她儿子。
姑姥娘的男人新中国成立前当过保长，识文断字的他对时局已有判断，表面是给国民党办事，却从来不承认本村有八路家属，因此，本村无一户八路家属遭殃。
但，“文革”开始，他的一个本家要求批斗他。说，他是国民党谍报员，是恶霸，占了地，还曾在水缸里放过毒。公社、县里都很重视。姑姥娘一家自此再无宁日。男人天天遭批斗、挨打，上级还专门派人绘了长卷漫画，放在大队部展览。当然，控诉罪状的只有那一人。
我家在胡同南口，是姑姥娘男人挨批归家必经之地。每日傍晚，姑姥娘必携儿带女等在胡同口迎接，拍弹男人身上的泥土，捋顺男人的头发，然后，簇拥着回家。
那日，打得太重，人远远看着东倒西歪，踉踉跄跄，连爬带走，进了胡同，一家人上前搀住，男人气若游丝地说：“我怕是要对不起恁娘们了！”母亲看见姑姥娘含着泪：“没事，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看我，也得看看咱这么多孩子，是呗？他爹，咱不胡思乱想吭！”顿了顿，姑姥娘又开口：“再说，咱平生没做亏心事，还怕半夜鬼叫门！”
男人最终没挨过。姑姥娘守到后半夜，没守住。男人趁一家都睡了，起身，下炕，摸了细绳，径奔井台。天亮，人们发现井旁刺槐树上挂着一人。
姑姥娘摸着男人冰冷的身子，满是悲戚，说：“孩他爹，你说，你一识字断文的人，咋就想不开、走这条道呢！说不清，咱不说，老天总有开眼的时候，你咋就不能等等啊！”
屋漏偏逢连阴雨。那年夏，姑姥娘新婚不久的儿子去邻镇办事，归家途中，雷鸣电闪，雨似瓢泼，途经一名为南北二桥的海滩时，突遭雷击，当即殒命。
望着日日以泪洗面、花朵一样的儿媳，老人家强压巨悲：“嫚儿，是我老婆子不好，把你害了！过些日子，等咱都稳了，趁你年轻，老婆子我要把你嫁出去，当闺女发付。他爷儿俩狠心，不管咱了，咱还得过啊！”
长痛不如短痛。儿子刚过百天忌日，姑姥娘就开始张罗儿媳的婚事。这一举动，举村敬重。
许多年后，村里上了年纪的人说起来，仍啧声连连：那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后来，儿媳为了照顾老人，改嫁在本村。
后来，80多岁的姑姥娘被聘为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最后，交代一句，姑姥娘是我母亲已出五服的姑姑，是母亲和父亲的媒人。
姑姥娘，您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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