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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代生人与河交织的生活

澎湃新闻 2020-12-28 09:05 大字

“初见苏州河,去河边玩耍时,我约莫五六岁。当时,河面上都是小船。木船很多,风帆很少,大多是竹篙撑木橹摇。很久后,才出现水泥船、外面包铁的“铁壳子”,亦称“铁驳”。后来,我还看到过十几条船被一艘小火轮(烧煤炭冒烟的牵引船)牵引着的场景。不过当满载货物时,小火轮只能拖动七到八条船。”

“20世纪50年代,桥少,苏州河上有过摆渡,售价一次2分。在当时,2分钱并不便宜,渡过黄浦江要6分。后来,随着跨河桥梁的增多,摆渡基本关停了。”

“现在河面上有鱼和垂钓的人。当苏州河涨潮时,河面上呈现出还算干净的黄中带灰。上世纪60年代末到70年代初是苏州河最脏的时期,当时工厂大规模兴建,污水往苏州河里直排。退潮时河水最脏,整一条河都是黑的。”一名90后外甥对50后舅舅关于苏州河边生活的访谈。 采访、视频制作:陈鑫培(06:06)作为一名在上海土生土长的90后,我一直知道母亲和她的家人原先居住在成都路新闸路附近的石库门里,她和家人是因为建造南北高架动迁走的。在这个夏天的某次苏州河漫步途经南北高架桥时,我突然想到这里就是她曾经长期生活过的区域。

在之后的交流中,母亲表示,她的哥哥,也就是我的小舅舅,对“苏州河边的生活”这个话题有更深入的接触和了解、更有“谈资”。随着访谈的开展以及深入,我重新认识了我的小舅舅,发现了曾经不为我所知的许多往事。假使没有这次对谈,或许我不会知道他在苏州河里游过泳,也不会知道我们家祖上经营皮革店的许多细节。在这一切被扫入历史的尘埃前,我尽可能地捕捉记录下那尚存的记忆。以下是舅舅黄云龙的自述。

苏州河旁的皮革市场和只留下地名的“大王庙”

“大王庙位于成都路苏州河新闸桥南堍,又称金龙四大王庙,是正一派主要道观之一。该庙祀金龙四大王,祀奉者多数是江苏往来上海的船民。暮春三月,乡民聚集该庙,迎神赛会,热闹异常。由于岁月变迁,新闸大王庙在上世纪60年代停止宗教活动。不过大王庙名称作为区片名仍得到沿用,并有“大王庙皮革市场”名闻上海。”——摘自搜狐号“品品评”2017.10.9《上海市行号路图录》中的大王庙? 陈鑫培 供图

《上海市行号路图录》中的大王庙 陈鑫培 供图

说起皮革生意,爷爷,爸爸和我三代人做过。父亲做皮革生意时,母亲也一起帮忙,没有再额外雇人。早上天蒙蒙亮开始摆摊,7点正式开门,晚上5点关门。每天吃好晚饭还要盘点或干点活,譬如用很大的类似斧头的刀“冲皮”,把皮裁剪下来。

从民国时期到九十年代,上海有三个皮货市场,分别在大统路、北海路以及大王庙。其中,“大王庙”地区的皮货市场最大。这个皮货市场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前都很兴旺。“文革”时都不可以经营私人买卖,只有零星几家。直到70年代末80年代初,也就是改革开放初,市场才慢慢恢复,地摊逐渐回归。当时有购买力的顾客基本都是“万元户”。最后,直到成都路高架建设时动迁,市场最终被拆除。其他两个皮革市场,随着城市的更新,在90年代也都不复存在了。

我家的“燎原皮革鞋料商店”位于新闸路962弄口,面向成都路。皮革鞋料店一年到底都是旺季,生意很好,仓库积压货不多,勤进勤销。每天生意最好、人最多的时候是早上5点到8点。那些修修补补的小皮匠,在商店正式开门前,很早就来买皮进货,论张称重。每天10点后开始稍显冷清,不过也断断续续会有小工厂、小作坊来买,论平方尺来买。一来二去,这些张三李四的老顾客彼此就相熟了。

我在上山下乡回沪后顶替父亲的皮货生意,做过一年半。那个时候科技没那么发达,基本上什么皮都知道。牛皮、羊皮、猪皮、马皮,基本上拿到手里就知道是什么料。从大的皮衣,到皮箱和服装,到边角料,都经手过。那些小皮匠都是用边角料,实在没办法利用的也会卖给老虎灶(以前烧开水的地方)。老虎灶一般用煤烧水,为了省成本也会用废木头、木屑,再者就会到隔壁的皮革店拿一些碎皮烧水。大一点的老虎灶就是茶馆了。

之后技术革新,那些小的边角料就打成浆,叫做“真皮”。“文革”前,市场上基本没有假货。科技发展之后,以假乱真的情况越来越多。一开始我还能分辨,后来也难辨真伪了。

成都路以西的静安区,靠近曾经的聚宝坊还有一个不记得名字的尼姑庵。该尼姑庵“文革”前就有,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中断过一段时间,最后在成都路高架动迁期间被拆除。那些尼姑平常会在庵里念经做道场。但是倘若初一、十五人太多,室内空间过于拥挤,尼姑们就到弄堂中做道场。这些情景小时候都看得到。后来,逐渐就淡薄了。

游泳的人和跳水冒险的少年

从50年代到60年代初,苏州河中不乏有游泳的人。我在12岁左右也会在涨潮时去游泳,水质相对好一些。游完泳回到家,就算洗两次澡,身上还会有一点臭味,因为河水里尽是工厂和仓库的污水。退潮的时候乌黑乌黑,没有人会下河。

理论上苏州河禁止游泳,不过年轻人大多肆无忌惮。

水上警察经常巡逻,发觉后先用电喇叭警告,“不可以下水游泳,赶快上岸”。很多人看着离他们很远并不理会。如果巡逻船开过来再逃,为时晚矣。水上警察会用竹竿上类似救生圈的圈,将游泳者套上执法船。套上船后,把游泳者关进船舱。舱内闷热异常,当闷得受不了哀求“没办法透气”后,游泳者才被再次放到甲板上。

盛夏光景,毒辣的太阳晒得甲板滚烫,根本无法赤脚站立。在执法者的训诫下,他们只能像跳舞一样摇摆着跳着挣扎,苦不堪言。而后,行船到外白渡桥附近,把人放下岸。下船时亦是赤脚,鞋被没收。回家的路上,一段石头路,一段弹格路,一段砂石路,到家时很可能把脚磨破了。不过那个年纪的少年大都贪玩不羁,下次相约继续扎进河里。

还有胆大的少年,在至少距离水面十米的新闸路桥的铁杆上跳水取乐。跳水前,同伴在桥两边帮他放风,确认桥下是否有船经过。倘若有船,跳下去有生命危险。但长久以往,即便有人放风,也难免闯祸。

某次,一位少年在跳水时,同伴喊叫了声“船出去了”,他立刻就跳下水了。实际上,船看似出来了,但船尾尚在桥下。跳水者不幸撞到了正在摇的浆和舵。上岸后,他除了背上最明显的一条血红,身上也都是伤。万幸,他游泳和跳水的技术都不错,也命大。跳下桥后,他看到下面有船,急中生智在半空中旋转了两圈。如若不然,就不仅仅是擦到船桨了。万一撞到船的其他位置,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那时苏州河每年夏天都会死人,自认为游泳技术好、水性好的死者占大多数。当他们游得远离同伴后,如果发生了意外,往往来不及救援。真正不会游泳的人,出事的概率很小。他们胆子小,最多只是沿着岸边游。

童年和四季

以前沿成都路从新闸路到南苏州路,都是弹格路,车开起来一颠一颠,同时又有夏天晚上乘风凉的人,所以车速不宜过快。

很多冷藏仓库位于成都路东侧。这些仓库以冷藏水果为主。在夏日时节,西瓜被一卡车一卡车运来。当卡车上的西瓜被颠得掉下来时,周围的居民就可以去捡。甚至有一些熊孩子为了逞能,等车经过时跳起来伸手拨一下。接得住就是一整只西瓜,接不住就掉地上,碎了。

当时我们为了免费吃西瓜,就出劳动力帮他们搬西瓜、装车,还做“押运员”。那个时候不比现在,“人货混装”。当时“押运员”就在车上,意味着有了敞开肚子免费吃西瓜的机会。满头大汗的孩童捧起西瓜,拳头一敲,掰开来三五位同伴一起分享。这也是天热放暑假时的一种游戏。不用花钱的娱乐。

夏天,夕阳西下后,大家用脸盆和水桶在马路口和弄堂口泼水。当水渗到地面下以后,晚上就可以“乘风凉”。大家开始“摆摊头”,小椅子、长椅子、躺椅,都拿出来。乘风凉的时候,摇摇扇子讲故事。往往十几个人围着,大家听一个人讲故事。但假使只有一个人说,他早晚会讲完。所以大家都会动脑筋,一起轮流说。一般是战争故事、古代的故事,还有妖魔鬼怪的、吓人的故事。

冬天,我和小伙伴就在成都路附近的太阳下“斗鸡”。不是真的两只鸡相斗,而是小伙伴一只脚着地,另外一只脚凹起来变成一个直角形,呈“金鸡独立”状,两个人互相之间斗。冬天裤子厚,摔在地上或者撞上去不至于那么痛。天热的时候也有斗鸡,但是玩的人少。

冬天的苏州河风大,相当冷。船民的帽子厚实,也都穿着厚棉袄。因为船多,一直在开,所以河面无法结冰。那个时节,绿化几乎没有。改革开放后治理了苏州河以后才有绿化。当时两岸尽是工厂、仓库和码头。比如在乌镇路桥附近的污水码头,运输“阴沟洞”(化粪池)里的大粪。现在污水码头以及其他码头设施都拆掉了。

苏州河上的车和桥

解放前,上海有黄包车,解放后就出现了三轮车。比如说谁生病了,就用三轮车拉。三轮车类似黄包车,不过由人跑改造成了用脚踩踏板,相对省力些。之后到70年代时,开始有了解放人力的三轮机动车,称之为“小乌龟”,代替了三轮车。骑三轮机动车的人,基本上都是原本骑三轮车的人。到后来,这批车也陆陆续续淘汰了。因为这种车的车速比一般三轮车快,属于机动车,当急转弯的时候,容易翻车。特别是在苏州河附近,下桥的时候,一急转弯,就翻车。再后来,“小华利”代替了三轮的机动车。小华利比一般的轿车小,但也就是轿车。最后小华利淘汰,大街上跑的都是桑塔纳。现在桑塔纳车几乎看不到,又被淘汰了。

直到七十八十年代,成都路上整条路都没有公交车运行,都是货车。私家车基本上没有,很少很少。有钱人探亲访友时,才会偶尔看到有轿车开过。

苏州河边的桥,都有陡坡。当三轮人力车骑上坡时相当累,那时就有小朋友帮忙推。有人会道谢,也有少部分人给一分两分。这叫做“推桥”。如今这样的画面都成了往事,随风远去。

苏州河上桥的特点非常多。浙江路桥和新闸路桥都是和外白渡桥一样的铁栏杆。但是新闸路桥的铁杆子最高。乌镇路桥在新闸路桥的东边。乌镇路桥的一个特点是桥陡。可能是上海引桥最短最陡的一座桥。在南岸下来之后就是新闸路的丁字路口。如果急转弯的话,相当危险,容易出事故。上述的“小乌龟”,相当多在这里翻车。而黄鱼车如果下桥时不及时刹车,也一定会撞。如果左转,从东到西有车驶过,也相当危险,容易发生交通事故。

以前有些桥不能开车。比如新闸桥就不允许开车,除非消防车偶尔开过。小时候一直盼着,如果在成都路处造座桥多好,但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造。最后,盼到了成都路建造了南北高架桥,而且人车皆可同行,但父母都走了。

小时候家里兄弟姐妹多,父母上班照顾不暇。他们总说,不要去苏州河边玩,那边的工厂码头都不要去。但是,小朋友总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现在一晃几十年,父母都已过世,皮革店早已歇业,石库门被动迁,苏州河边曾经的仓库和码头也都拆了。水果码头、面粉码头、污水码头、水泥码头、黄沙码头,船也不见踪迹,也没有游泳的人。倒是钓鱼的人又出现了,因为河水又变清了。而我从五六岁,春花秋月,不知不觉,近七十了。

(作者陈鑫培系版画专业毕业生,“沿苏州河而行”项目志愿者)(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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