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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蜜蜂

甘南日报 2020-11-01 23:43 大字

■花盛

党家磨老家迁移后的那年春天,洮水淹没了土地。

我们兄弟三人,哥哥很早就在县城郊区安了家;弟弟一家也迁到了离哥哥家不远的地方,母亲帮弟弟带孩子,也去了县城;我在离老家二十里地的一所小学当老师,住在学校的单身宿舍。

我们劝父亲也去县城,父亲却不愿离开。

他说,在城里住不惯,在乡下住着舒展,还方便照顾姑姑。姑姑五十多岁了,不会走路,也不会说话,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后来,父亲买下了淹没区外的一处旧土坯房,也为我们留住了一份乡愁。

父亲习惯了忙碌,始终闲不下来。洮水淹没了田地,没地可种的父亲,就在房前平整出一块小花园,撒上各种花籽。又在花园前铲出一条两米宽的土路,路边栽了一排柳树。再往前,是一片低洼荒地,全是碎石和杂草。父亲相中了这块荒地,一整天埋头在碎石和杂草丛中挖来挖去,没几日,竟挖出了约摸两百平米的田地。父亲说,可以当菜园,时间还来得及,种些菜没问题。父亲将菜园划分成许多小方块,种上了白菜、芹菜、洋芋、芫荽、蒜苗、葱……又在菜园周边的荒地里撒了许多菊花、八瓣梅花籽。

菜园的不远处就是洮河形成的堰塞湖——党家磨湖。因离水源近,菜园里不多时就露出了新绿。周末没事,我就回家。每次回去,发现那些菜就拔高一节。等到暑假,屋前已是绿树成荫,花香四溢,蜂飞蝶舞,大有乡村田园的景致。这景致,也似乎冲淡了我们迁移后的那份创伤和孤独。

闲暇之余,闲不住的父亲又开始养起了土蜂。花园里放着几个蜂箱,蜂箱是父亲用迁移时拆卸的旧木板改做的,上面还留有烟熏过的痕迹。蜜蜂从蜂箱里出出进进,进进出出,忙个不停。蜜蜂是父亲从邻村买的,起初只用一个蜂箱。渐渐地,蜜蜂出得多了,就分成了两箱。那年,一共分了四箱蜜蜂。

寂静的院子,也因蜜蜂而热闹起来。

四年后,我因工作变动,也去了县城,暂住在弟弟家。老家只有父亲和姑姑,他的孤独可想而知。只要一到节假日,我们就会抽空回老家。尤其是清明节,回老家上完坟,就帮父亲在门前的园子里种洋芋、苞谷和向日葵,也在房屋周围栽几棵果树,树下撒各种花籽。老家的气候相对暖和一点,院里院外的桃花和杏花也已经开了,蜜蜂嗡嗡地飞舞着。父亲找出一些旧木板,让我们帮他做蜂箱。父亲说,养蜂,是个轻松活,还能赚钱,每箱能卖六七百呢!

我们知道,其实养蜂并不轻松。从巢脾到蜂箱每半个月就得收一次蜂蜜,收完一个,工蜂就继续筑巢,父亲就得高举着绑有蜂笼的木杆,收新出巢的工蜂及其家族,收住后放回事先备好的新蜂箱。工蜂及其家族出巢后,往往涌向树上或更远的地方,父亲举着蜂笼,踉踉跄跄地跟着蜂群跑。很多时候,父亲追不上蜂群,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它们飞走。收不住蜂群,父亲想出了新办法,那就是每天守着满院子的蜂箱,一旦工蜂出巢,随即用蜂笼收住。

有一次,父亲在屋外收了一群体型较大的新蜂,结果导致其他蜂箱的蜜蜂死了一大半,父亲难过了好一阵。父亲不知原因,就找有经验的养蜂人询问并现场观察,才得知自己收的蜂群是外地引进的,为争夺蜜源植物,对土蜂群造成了极大威胁。父亲将那巢蜂送给了外地养蜂人,一段时间后,院子里才恢复了土蜂往日繁忙热闹的景象。

父亲除了守着蜂箱外,一有空闲,就去山上专门收集一些花籽,回来晒干,趁下雨时撒在房屋周围,为蜜蜂种植更多的蜜源。到了夏日,从远处看,老家俨然一座大花园。父亲是花园的主人,花丛中飞舞的蜜蜂,则是他的儿女和不曾言语的爱。

父亲年纪大了,我们劝他别养蜂了,父亲满脸不悦,说,不养蜂能干啥?又没地可种,太闲,人一旦闲了就容易生病,浑身疼,吃饭也不香。再说,人总不能吃闲饭,总得劳动吧。

父亲的话,像一条鞭子,抽得我们脸上火辣辣的疼。我们一时语塞,只能默默地按照父亲的要求做蜂箱,做好一个就先码在屋檐下,继续做下一个。那一年,父亲一共养了十五箱蜜蜂。天晴时,整个院子就成了蜜蜂的天下。

每次带孩子回老家,他们总怕被蛰。有时躲在屋外,不敢进来;有时躲在屋里,不敢出来。父亲见状,说,蜜蜂认人,你不惹它,它就不会蛰你。孩子们听后,才拽着大人的衣襟,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偶尔,会有蜜蜂落在他们头上、肩膀上,吓得他们不敢动。时间一长,他们不再怕蜜蜂,反而“急走追黄蝶”,在院子里飞来飞去,宛如蜜蜂。

蜜蜂对人的信任,远大于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但也有例外,如果你吃了或者身上粘有糖的甜物,它就会蛰你,但不久自己也会死去。于蜜蜂而言,蛰人就意味着自己生命的结束,这种以生命抵抗入侵者而结束生命的方式,是人所不及的。

有一年,父亲呼吸有些困难,我们劝了好久,父亲才同意跟我们进城检查身体。医生说没有大碍,建议父亲少抽烟,我们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刚从医院出来,父亲执意要回去,说,蜜蜂和姑姑都没人照顾,不放心。我们想留父亲在城里多住几天,但无论怎么劝说,都无济于事。我们只能送父亲回老家,但父亲又不让我们送,说,送来送去太麻烦,坐班车回去就行,省钱。望着班车远去的身影,我突然有些心酸,泪眼中似乎看到,班车像一个运动的蜂箱,载着一只只蜜蜂,奔赴在故乡的山川,其中有一只,就是我的父亲。或许,只有乡下的山川才是蜜蜂的家,也是父亲的家。

中秋节前后,是铲蜂蜜的最佳时间。父亲铲了蜂蜜,打电话叫我们回去吃。有时我们脱不开身,父亲就灌几瓶蜂蜜,托进城的人捎给我们。剩下的,除了送一些给亲戚朋友外,留着卖点零花钱。一年下来,父亲靠卖蜂蜜能挣好几千元,但父亲舍不得花,悄悄地攒着,等过年时,都当压岁钱给了五个孙子。

一次,父亲喝醉了酒,我们才从他的话里知道,他养蜜蜂不是为了挣钱,有养老金就够花了,他只是从小过惯了苦日子,作为一个老农民,不能整天无所事事,不能好吃懒做……那一刻,我们才发现,父亲黝黑的脸上,皱纹深如纵横的沟壑。

我们担心父亲的生活,每次去看父亲,他总是轻描淡写地说,你们安心工作,别老是回来看我,我好着呢!党家磨就是我的根,就是我的蜜,生活甜着呢,不用担心。而父亲,又何尝不是我们的根呢!

老屋就是我们的蜂箱,我们都是父亲的蜜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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