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秋天里
秋天需要凝视。
秋天的大地,发出一年之中最迷人的沉香。在秋天漫卷的风中,我是一片落叶的形状,想飘回故乡去寻找根。
故乡于我,并不是一个虚拟的词,它是大地,是庄稼,也是逝去亲人们安睡的地方。
湿漉漉的山梁下,野草把奶奶小小的土坟都淹没了。坟前有一棵柿子树,秋天的柿子熟透了,没人采摘,落了一地,我坐在奶奶坟前,柿子的香气包裹着我,我突然激动地起身,抱住那棵秋风中摇摆的柿子树,我想表达最真诚的谢意,谢谢这棵柿子树,一直陪伴着我奶奶。
奶奶83岁那年进城以后,和爸妈住一起,我偶尔去家里看望,慈爱的奶奶做门童,为我开门关门,目光缓缓送我离开。我给她几个零花钱,有次我路过老街巷子里,看见她蹲在墙角边啃一个饼子,见了我,似有偷吃零食孩子的目光。奶奶抓住我的手说:“孙啊,都是你给的钱买的。”我想一把搂住奶奶说,奶奶,等我有时间了,陪你好好吃顿饭。其实我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只是我觉得,陪奶奶,机会今后一定会有的。后来,奶奶就痴呆了,在床上叫我爸“舅”。
奶奶90岁那年,我等来的是她的遗像,是把她身份证照片放大做的。奶奶走的那天黄昏,我正找人喝酒,和一个人高谈阔论怎样做一个孝顺的人,爸打来电话说:“你奶奶落气了……”我把喝进去的酒吐了一地,对那人吼出了声:“我和你谈这些有啥用啊!”
所以今年秋天,我想把奶奶生前喜欢吃的乡下土饼带到奶奶坟前,喊她在空气里再闻一闻饼子的味道。我欠奶奶的,这是一笔心债,我得赶快偿还,把我内心里的一个窟窿补上。当然,我还得陪健在的爸妈在秋天回一趟老家,因为我担心,等我还没把原来的窟窿补上,又有一个大窟窿了。
秋天了,我发现我日常的写作节奏也放慢了。一条大河的奔流,我看见了它鼓凸的血管,在我每日坚持的游泳中,我睡在波浪之上,明显感觉和这些血管接通了。等我胸中有了滔滔之水,我反倒变得更加节俭了,很少用华丽磅礴、大汗淋漓之类的大词,我写出的每一个句子,戒用力,戒浓烈,戒矫揉,要如平时呼吸一样自然顺畅。这样写着写着,发现迎面而来的,才是我真正熟悉的万物。万物生长,都为我而安排,大地收获,岁月馈赠于我,颗粒归仓。
秋天似乎也让我变得宽容起来。我给火爆脾气的左胡子打电话,邀请他一同到湖边一家农庄,吃用荷叶蒸的糯米饭。我和左胡子因为喝酒吵架,他居然打了我一耳光,已绝交一个多月了。今年立秋那天,我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宣布和他复交。我和左胡子重新来往以后,压在心上的石头也落地了。不就一耳光么,我那年买房,左胡子把压在床底的3万元钱全借给我了。对于真正性情中人的交往来说,我脱下了从前认为是有关尊严的丝绸袍子,换来的是一件朋友间御冬的棉袄。
记得一个秋天的黄昏,我散步经过小乔楼下,看见她家园子里植物葳蕤。我饿了,买了路边店里一个烧饼吃,竟吃到了一根头发,我正要发脾气,看见那店铺里的小老板在风中花白的头发,我心一下慈悲了,算了算了,人家也不容易,开一小店养家糊口。
我想起小乔说过一句话,他人苦痛,何尝不是自己苦痛,人一旦慈悲在怀,世间就明媚柔软。
在秋天,我发现心似一条澄静的河流,缓缓流淌。
李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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