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抓了一头牛
父亲抓阄抓了一头牛。
好汉凭阄死。1980年8月，抢收抢种的“双抢”结束后，村上4户公用一头牛的农家商量决定：采取最传统的抓阄方式，将牛并到一家，牛评估价为350元，5天内兑现。父亲让他们先抓，没想到他们3户抓的全是空白阄。父亲在人们的注视下，抓起了最后一张，拆开了、摊平了，上面一个大大的牛字清晰地映入大家的眼帘。
我家只有7亩3分田，是4户中承包土地最少的人家。父亲本以为田多的人家能抓到，没想到和牛这么有缘，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抓到了这头牛，同时意味着在5天时间内拿出298元给另外3户人家。
牛是农民的宝贝，抓到牛本是一件大喜事。而父亲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短暂的5天时间，到哪里去筹这么多钱呢？火烧火燎的急和源源不断的愁，充满了他胸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何况他本来就是个性子特别急的人。
光着急有什么用？当天下午，父亲就借了一辆板车，将家中的口粮拖到粮站，卖得稻仓见底，老鼠都不愿光顾，卖了77.9元。为解决燃眉之急，他无法顾及今后，只在心中默默祈盼晚稻大丰收。以前，父亲卖稻时，总喜欢买点梨子带回来，让家人解解馋。这回他空手回家，满脸的无奈和愧疚，抑制了我们嘴里不断上涌的津液……
晚上，父亲又赶去请杀猪佬，准备将家中为过年养的那头猪提前杀了，看看能凑多少钱？
第二天，杀猪佬早早来到家中。因猪不大，一会儿便将猪杀好了。除去晚餐招待乡亲们用的一点肉外，父亲将肉全部卖给了杀猪佬，卖了68块钱。父亲真有点不敢相信，拿着这钱，一遍遍地说：一头大肥猪怎么就卖了这么一点钱呢？一头大肥猪怎么就卖了这么一点钱呢？
以前杀年猪，父亲宴请乡亲们时，总是让大家开怀畅饮，不喝醉几个人决不罢休。这次为节省开支，破天荒地没醉一个人……
稻卖了，猪杀了，家中再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卖了，油罐子、盐罐子洗得干干净净了。只筹了140多块，不到一半，还差得远呢！
只有4天时间了，父亲急得无法入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办法，想来想去，除了借就是借，但很快又否定了：自己既没借过什么钱给他人，也没有给过他人什么好处，怎么能向他人开口借钱呢？万一开了口，人家不借，双方都难堪。
快到天亮时，父亲想到了一位朋友，自己曾救了他一命的朋友。
朋友能顶生和死。父亲一直将朋友看得比亲戚重，他认为朋友是自己选的交的，而亲戚则是与生俱来的，别无选择。
父亲来到这位朋友家，一开口，这位没忘恩的朋友便爽快地答应了。等他去向老婆取钱时，却遭到了拒绝。父亲立即像做贼似的，边满脸堆笑赔不是，边匆匆退着步子溜出了门。自己借钱怎能让朋友夫妻俩争吵呢？借是人情，不借是本分，每个人都有难处，父亲只怪自己，一点也不怪他俩。
人死得穷不得，分钱逼倒英雄汉。回到家中，父亲除了感叹自己没钱无能外，再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了。
夜里，父亲眼睛睁得老大，望着屋顶在想办法。牛突然“哞哞”地叫个不停，父亲迅速起床，来到了牛棚，无助地抚摸着这条让他如此焦急的牛。这头牛走路时，每个蹄印都是一个大大方方的“田”字。犁早稻田时，父亲生怕它劳累掉膘，一天三餐，叫母亲早早地包好黄豆馅的稻草包子犒劳它。有一次，父亲见还剩三个包子没吃时，便拿起包子，央求它说：宝贝宝贝，你快吃吧，不然哪有力气干活呢？见央求无效，干脆把包子往它嘴里塞，它仍不吃，气得父亲扇了它一巴掌。扇过之后，父亲特别后悔，先是一遍遍地抚摸，尔后朝自己的脸上重重地扇了两巴掌。牛见状，下跪在地，不停地流泪，“哞哞”地哭叫，似乎在阻止。后来，父亲每次见到它时，手掌和心都隐隐作痛。牛通人性，这次，它边亲热地舔父亲的手，边温驯地“哞哞”叫，仿佛在安慰他，劝他不要急，舔叫得父亲喉结颤颤……
土地贫瘠，人情不薄。村上人得知父亲的难处后，主动将自家积攒的钱送过来，你家5块，他家8块，一下凑了100多块。
又过了一天，夜里，无法可想的父亲只好在家一遍遍地数钱，钱没多，白发却多了不少。
树要皮，人要脸，人为来为去不就为巴掌大的小脸么？千万不能言而无信，卖血都要按时兑现。他们3户都急需这笔钱买牛，不能误了他们的大事呀！自己抓到的这头牛知根知底知脾气，他们能买到什么样的牛，心里都没底。父亲总是将心比心，喜欢替他人着想。
还差50块钱，只有两天的时间了！夜里，父亲想起了从小在一起长大、离家很远的福明伯伯后，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冲进了夜幕中。
他一会儿走得快，恨不得一下来到福明伯伯家借到钱，按时兑现；一会儿又走得慢，慢得双腿挪不开步子，怕像上次样，开口遭到拒绝。
父亲常说，胳膊一撸饭一洒，牙齿里面是自己的，牙齿外面是人家的。福明伯伯知道父亲的为人，见到人瘦毛长的父亲，大吃一惊，接连问了几句有什么事吧，父亲才吞吞吐吐地说出了来意。福明伯伯立即跑到床前，掀开枕头，从下面取出一个包了好几层的布包，把布包一层层剥开，把里面的钱全部拿了出来，全是一块两块的块票，一共40块，有的钱因时间长粘连在一起，很难分开。这是他准备给儿子下半年结婚用的钱呀！父亲从他手中接过这满是霉味和湿气的血汗钱时，感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还差10块钱，福明伯伯善解人意，深知父亲越借越难的难处，干脆又跑到村上，帮父亲借了10块钱。
钱凑齐了！钱终于凑齐了！父亲接到钱后，真以为是在梦中，积压在心中多日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福明伯伯留他吃午饭，他硬是不肯，要风风火火地往家赶。
已是中午时分，父亲像风样的快而轻，起大早时没戴草帽，三伏天的太阳烤得他汗水直流，一路走一路滴，和地上升腾的灰尘沾满腿脚，脸上、脖子上一层细细的白盐粒，古铜色的肤色越发暗红。他浑然不觉，钱凑齐了，能提前兑现，他比什么都开心，太阳不再毒辣灼人。他边走边瞟装在上衣口袋里的钱，走一段路后，又用手摸摸捏捏，生怕钱丢了、化了似的。饥渴难耐时，他跑到一口塘边，像牛样，弯下腰，将嘴插入塘中，咕咚咕咚地大口猛喝，喝得肚子圆滚滚、鼓胀胀还想喝……
到家时，已近傍晚，父亲顾不上饿得咕咕叫的肚子，拿着这几天费九牛二虎之力筹集来的钱，按田亩分好，包成三包，向这3户人家走去，提前一天兑现了牛钱。
从此，父亲终于有了一头牛！我家终于有了一头牛！
刘炎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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