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里走夜路
□李晓
人到中年,我还喜欢在城里走夜路。有时在半夜,恍惚听到梆子声响,于是起床,沿着那条曲曲折折的小巷走去。
小巷里有一盏昏黄老路灯,朦胧闪烁,如倦怠之人的呵欠。我摩挲着爬满苔鲜的小巷老墙,感觉像老去亲人的皮肤。小巷里,居住着我的几个城里老朋友,他们住的老房子外面,有歪歪斜斜的老电线杆子,上面贴着一些不断更新的牛皮癣广告。我的这些老朋友,他们没住在城市繁华地段,也没江景别墅,但千万不要小看这些市井人家,其中也有收藏古董的,家有古籍和线装书。我常磨蹭着到那些墙外结着蛛网的老朋友家打发光阴,一边喝茶,一边看那些古董,翻薄脆古籍,感觉老去时光徐徐返回。
在这些小巷走夜路时,我梦幻一般经过老朋友住家墙外,靠在墙壁上,有次还听到许老三在屋子里发出的鼾声。我没去惊动许老三,做人要厚道,人家也许正做美梦,我不能去把一个人从梦中粗暴赶走,那样太缺德了。
不过有次例外,我经过周二毛家外墙时,突然高声唱起了歌,因为我看到旁边有一摆满花圈的灵堂,一个守灵人倦意十足,正鸡啄米似地点头打瞌睡。我被自己的一些想象吓怕了,便大声唱起歌来为自己壮胆,没料却惊醒了周二毛。这二毛对我的鸭子喉咙烂熟于心,每次到歌厅唱歌,他就要和我抢话筒。二毛说,你这破声嗓,我来,我来。那天深夜,二毛开门,对正在墙外的我大声唤道,鸟人,又在夜游,给我进来,喝酒。原来,二毛那晚也失眠了,听说是为老巷子即将面临拆迁的事儿。二毛说,在这儿住了几十年,每片老瓦都有着体温,剜去心头肉一样难受。我安慰二毛,不要这样,去住新房子也好。二毛连喝三杯,目光幽幽地望着我,让我想起有天夜里,一条蜷缩在老巷子里的猫,发出蓝幽幽的光。
我常走夜路的那条老巷子,不久后就灰飞烟灭。老巷子里的老朋友,住进了新修的高楼。我没再去高楼下走夜路,那样的环境不适合一个夜行者的步履。我走夜路,喜欢在那些荒凉偏僻冷清的地方。老巷拆迁后,我走夜路,一般就到郊外去了,或去河边。
在城郊外的夜行中,我有时碰到几个喝醉了的醉汉,就睡在草地上。有一次,我碰到了一个中年男人,他说是来郊外望星星的,在城里望月光、星星,总觉得被城市灯火遮挡了。那男人对我说,他喜欢上了这个,有时就独自喝酒,自己把自己灌醉。
在郊外夜行小路上,凌晨时分,我看见一些菜农挑着担子便开始咿呀咿呀出发,他们是去城里卖早菜。秋冬季节,新鲜菜叶上,还有露水或霜。我想起城里人碗里的蔬菜,正是这些人的辛苦,有天我跟在卖菜人身后,悄悄向他们鞠了一个躬。
我这样的城里夜行者,有时生出幻觉,像一个地球外的神秘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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