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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叙事性散文连载之七 恶 水 记□黄 爽

右江日报 2020-07-21 09:38 大字

船队在继续上行的途中遇到了连老船工们都预想不到的困难。洪水水位居高不下,很多地方江水直接淹进山脚下茂密的树丛里,看不清水底,看不见岸线,划桨水太急,撑蒿水太深,拉纤绕不开树木。碰到这种情况,船工们只能用砍刀、用斧子,上砍横枝,下砍树干,在树林里开劈一条航道,慢慢把船拉上去。速度十分缓慢,船队每天只能上行十来里路。

按照这样的速度,船队要到达八渡口码头,至少需要7天时间。每天傍晚停船靠岸,船工们累得全身像抽尽了筋条一样绵软无力,希望水位快点下降。只要洪水降到水位线以下,露一点光裸的岸坡拉纤,船速就会快得多。但他们的希望只能是浮在江上的泡沫,雨一浇就破。接下来的几天,暴雨虽然不下了,但阵雨仍一天数次掠过江面,浇在江上,也浇在两岸山坡,坡上到处淌水。加之南盘江上游集雨面积辽阔,暴雨不是在这片区域降下,就是在那片区域降下,支流洪水不断汇入,水位根本不可能下降。

随着支流洪水的汇入,江上仍不时有枯枝断树、屋梁房柱漂流下来,船队几乎每天都会看见几具死牛死马、死人的尸体匆匆漂过。恐怖和腐臭气息整天在江上弥漫。就在船队离开百地屯上行的第二天,江上甚至还漂下一头狗熊的尸体。那头狗熊正好漂过船队旁边,船工们用带钩的竹竿把它钩住,捞到甲板上。狗熊的尸体已经腐臭,但熊胆值钱,船工们想取出它的胆,到八渡口换几斤橡籽酒喝喝。不料剖开熊的胸腔一看,里面只有一只空瘪的胆囊,一点胆汁也没有。原来狗熊一旦死掉,它的胆汁也会很快化掉。

离开百地屯的第三天,船队到达啰滩。由于水位升高,洪水淹没了滩中的礁石,滩上的波浪倒是没有平时那样可怕,但水势更加湍急。洪水灌满江峡,两岸陡峭,船队不能像往常那样采取卸货扛货的办法上滩了,只能直接把船拉上去。船只每上行一步,这一步都是全队几十名船工在没有纤道的陡峭的岸边用光脚板迈出的一步,用光肩头勒出的一步。这天,最后一只木船上滩时,纤绳突然在船工们的肩上“嘣”的一声,断了,几十名拉纤的船工在惯性的作用下,同时朝前扑了个口啃地,发出一片惊叫。断了纤绳的船顿时失控,被湍急的洪水往后冲,在险滩中急速滑下。船上只有一名舵位和一名拨头。幸亏那名舵位是八洞屯派来的一名老船工(也是“四类分子”),解放前经常驾船在南盘江沿岸各个集市行商,有丰富的行船经验。危急关头,老船工稳稳把住船舵,不让船尾触岸,先让船只下滩,到了下游一里多的一个江湾才扳开大橹,将船靠岸。

天福表叔说,他当时吓出一身冷汗。碰到这种情况,船屁股要是撞岸,船身一打横,船就翻了。

拉纤的船工们惊魂未定,顾不得疼痛和疲惫,赶紧又回头追下去。等大家找到出事船,接上纤绳,终于把它拉上滩时,天色已经晚了,又一天过去了。

从百乐出发的第七天,也就是从百地屯顶着洪水继续上行的第四天,船工们一直隐隐担心着的问题——伙食问题,突然凸显出来。出发时自带的大米,由各人自己保管,煮饭的时候才由伙舱一人一筒(米筒)收上来,集中放在大锅里一起煮。这天早上各船伙舱生了火,架上锅,拿米筒(半斤筒)喊大家交米下锅时,船工们发现自己带的大米,都顶多只够吃一天。

问题严重了。从啰滩到八渡口码头,至少还有50里水路,途中还要经过马嘶滩等险滩。按照这几天船队上行的速度,至少还要走四天。一天的粮食能分四天吃吗?分四天吃船工们还有力气撑船拉纤吗?南盘江从百乐街到八渡口这144里江程,两岸几乎荒无人烟,离岸10里以内,江南只有百地一个六七户人家的村屯,江北也只有马饮、百地(与南岸百地隔江相望)、百所3个不超过十户人家的村屯。过了啰滩,这几个村屯都已落在后面。如此说来,船队吃光伙食,你就是有钱,也无处买粮,你就是讨饭,也无处可讨。

缺粮的恐慌在船上弥漫。船工们无心拉纤,这天,船队只走了七八里路。傍晚煮饭时,全队底朝天抖尽米袋,吃最后一餐饭。这餐饭船工们吃不出任何味道,船工吞咽下去的是忧虑,还有苦涩。

第八天,船队彻底断炊。船上除了盐,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放进肚子的东西。

断了炊的船队还得继续前进。天福表叔说,不前进怎么办?总不能停船等着饿死吧?你也不可能放船回百乐,大家再回家取米,再上来。那样的话,不光这六七天来的千难万险,等于白难了,白险了,还会耽误公粮上调。耽误公粮上调,谁担待得起?

船队饿着肚子从早晨出发,又上行了两三里。快到中午的时候,船工们饿得肚皮贴上后脊梁,身上一点力气也挤不出来了,大家不得不把船撑到一个小水湾旁边,停了下来。

天气依然沉闷,天空布满浊云,阵雨不时光顾,洪水一点退下去的意思也没有。船工们坐在甲板上,一筹莫展,由于腹中无物,胃不停地翻滚,肚子“咕咕”叫个不停。熬到傍晚,不知是上游哪片天空又降下暴雨,哪条支流又涨洪了,哪个村屯又遭灾了,江面上又漂下一片一片褐色的漂浮物,有木架,有茅草屋顶……船工们心惊肉跳。

这时,甲板上突然有人站起来,指着江心大声说:“牛!大家看,漂下一头牛!”

船工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江面漂下一头死水牛,有四五百斤重的样子,而且朝着他们停船的水湾漂来。这几天看见死牛死马死猪死狗漂过江面,早已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就连死人漂下也已司空见惯,船工们从没想过把那些死牛死马打捞上来改善伙食,因为随着这些牲畜漂下的还有死人,谁都不敢吃那些死牛死马。但是这天不行了。饿昏了的船工们抄起竹篙,二话不说把死牛勾到船边,用绳子套住牛角,拉到岸上,剥皮割肉。

天福表叔说,水牛会游泳,一般洪水淹不死它,那头大水牛大概是在天快亮的时候被支流洪水卷进那种乱石林立的峡谷险滩中撞死,再被卷到南盘江里来的。它虽然在浑浊的江水里浸泡了一天了,可它的尸体还没腐烂,肉还可以吃。船工们把它身上还紧实的肉全部割下,分到各船。饿了整整一天了,各船立刻生火架锅,把肉切成烟盒一样大一样厚的肉块,放进锅里,没有油,没有香料,加上盐就煮。锅里的肉还没熟透,饿疯了船工们便迫不及待地舀进碗里,狼吞虎咽起来。

天福表叔说,他从来也没有把肉当饭吃过,过去没有,后来也没有。就那天晚上,他和全队船工,都把肉当饭吃了,个个吃得肚子滚圆,直打饱嗝。

不料,饱餐一顿后,吃下去的牛肉却没有在船工们身上变成力气,反而变成一肚子消化不掉的秽物。船工们一个个肚子鼓胀得难受,肠胃像发酵的糟坛一样不停地冒泡,咕噜哇啦叫个不停。下半夜,大家都拉了,拉出的稀像水一样泻进江里,拉完,胃里只剩一层粘液,比吃牛肉前还空,腿像被抽掉筋条一样发软。次日天明,全队只有一半人能爬起来。

雪上加霜。其实,拉稀对多数人来说,真的算不上个病,天福表叔说,把肚子里的东西全部拉出来自然会好,不需要吃药。关键是,肚子里的东西拉完以后,得有新的东西填充进去。可是没有。

严重脱水的船工们站起来打晃,躺下去无力。毫无疑问,船队这时最需要的是粮食。所有船工心里都很清楚,船队这时最需要的是粮食。就是满载着公粮的木船也知道,船队这时最需要的是粮食。没有粮食,船工们就没有力气撑篙拉纤,船队就到达不了八渡口码头;没有粮食,甚至船工们都得饿死。

大江荒流,滔滔洪水,去哪里弄粮食?哪里有粮食?

这时,饥饿已极、浑身乏力的船工们,都不约而同地把可怜巴巴的目光投到船队几个头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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