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青瓦绿痕
建国前,田家窑、向阳河、屯沟这几个村子都离大石桥不远。在大石桥,每逢阴历五、十,十里八乡的人都会来赶日照大集。盖房,田家窑、向阳河的青砖红瓦就在大集上买,择日送到。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这两个村的砖瓦还有屯沟的家具,都是去村里挨家挨户地看、挑选,是一种个体经济以村为单位形成的产业模式。
不知道哪年,祖母从田家窑订了青砖青瓦,翻盖了在前十里铺的三间正房,粗格木窗,两棵大树纷披着浓荫。在宽敞的院子里,一场又一场的雨,让青瓦上布满苔痕;一阵又一阵的风,吹拂着祖母的衣襟,撩起她的头发,风雨迭加着她很长一段岁月里的刚毅和坚强。这是我十几岁时看到的父亲长大的地方,我血源深处的所在。
1945年秋,父亲出生,排行老二。父亲不到两岁,祖父被还乡团杀害。当晚,祖母用扁担挑着两个孩子,辗转躲藏在解放区的山字河、竹园的百姓家里。1948年,逃亡生活结束后,他们继续回村居住。后来,祖母用很少的抚恤金,将大伯和父亲抚养长大。
父亲的出生,正是一个时间节点,历经内战、新中国成立、大炼钢铁、三年自然灾害、农业学大寨、文革、改革开放,直到现在。70多岁的他,与新中国同生共长,每个年代都像苔痕一样,附着在他居住的人生岁月里。
我在看徐冰的回顾展上想到,如果把父亲的照片、信件、衣物,和证书都保留下来,以展览形式呈现,就可一斑窥豹的看到一个成长于建国后的人的一生;而作为个体,他的热情,和棱角一直在冲锋、碰撞,从未被岁月软化过;凛冽的眼神,历经许多渺茫如尘的日子,也依旧锋芒毕现,不曾蒙尘。
因家境贫寒,父亲读不起高中,初中毕业后回村务农。1965年应征入伍,在北海舰队28分队服役,学习航海维修技术。1970年转业后,到日照百货公司上班,这在物质贫乏的当时是份很好的工作。
那时家电质量不好,收音机、录音机经常出故障,父亲入伍期间学习的修理技术就发挥了用场。那时,父亲也常去四邻家修修电路、水管。而修灯泡的事情发生在1972年,父亲去青岛五金站参加培训,学习灯泡、日光灯复制(维修)技术。当时青岛有个灯泡厂,父亲去学习的阶段,修灯泡的理论已经成型,但还没有实践论证。
父亲先掌握修灯泡的理论,随后去灯泡厂实习,回来后开始将两方面的知识相结合。灯泡的修理过程大概是:先把十个坏灯泡放到加温箱均匀加热,再用钨钢的锥子在灯球上钻一个黄豆大小的洞,伸进去挂丝钳将旧钨丝取下,换上新钨丝,最后在洞上按上真空管,插到真空泵上将空气抽干净后,灯泡会发出淡蓝色的光。这时用“钢巴子”(功用类似于电焊)把真空管割下来,同时将洞融合。后来,父亲修灯泡用的工具,以及维修好的灯泡在县里还参加了展览。
一个晚上,父亲讲述了他修灯泡的故事。如果我是道听途说,肯定觉得不可信,它来去急促,受众人群少,知情人少——— 当时百货公司是以2分钱的价格回收坏灯泡,经父亲维修后再以2毛的价格出售的。后来修灯泡很快湮灭在时代的步伐里,但它发生过,既瘦又窄,像是灯火一样的明灭闪烁。
修灯泡的故事,是当时的时代产物。而与母亲的结合,则成就了半个世纪固若金汤的婚姻。那个年代的婚姻,实用为上。相对农村家庭的母亲来说,父亲条件略好一些:城镇户口,高大俊朗,实用理工男。当时的婚姻成就于这几点:一是我的曾祖父、祖父、父亲三辈人丁不旺,祖母去庙里烧香,得到指点,娶妻当娶人丁兴旺人家的闺女。母亲兄妹七个,人丁鼎盛,真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二是母亲是被服厂工人,一家老小的衣服不用请人去做。三是媒人任瘸子,仿佛春风一夜吹开千树花,两边说动,郎才女貌,一拍即合。
1971年父母成婚,1972年生下姐姐。当时的政策要求“一对夫妇一对孩”,所以才有了后来的我。祖母期冀的人丁兴旺在时代的变迁里也变得微不足道,如梦似幻的消逝。
1974年,父亲又去青岛五金站学习维修水阀、电阀、气阀,成为业务尖子。1975年,五交化公司从百货公司分离出来,父亲被留在百货公司。因不想浪费一身好手艺,又逢日照县体委要恢复军事体育项目,父亲就提出调往航海俱乐部(后改为“日照航海运动学校”)。后来诸愿顺遂,父母一起调往石臼所,住在坐落于渔村的学校里,将今后余生奉献给体育事业。
1980年代,我们家14英寸的电视机,是父亲花50块钱买来的坏电视。维修后,我家院子成为周围邻居的“电影院”。后来父亲借来放映机,在学校大院里为村民放电影,这无疑让渔村的生活大放异彩。渔民们暂时忘却生活的苦厄多艰——— 在某种意义上,父亲不仅让灯泡重新发出光亮,收录机重新说唱,人生也发出更加温暖闪耀的光芒。他给左邻右舍修收音机,到后来的修录音机、黑白电视机、彩电;母亲用纸板做了很多衣服样子,帮邻居剪裁衣物……他们就像是一群丛生的植物,朴茂繁华,错落有致而生息不止,群生群长,不分彼此。
那个时代,空气、水、食物都干净,就连相片也显得纯净无瑕,写照父母那一辈人的黄金时代。
2020年春天,我在路上走着,夕阳在山,鸟鸣啁啾。晚阳映照在红叶石楠新生的叶片上,丛丛列列,密密匝匝;淡灰色树影在路上曲折攀爬,形成干淡浓墨湿洇。最近我尤其生出对世上深渊层壑,苍茫繁浩的无限眷恋,一时动念,拍了张照片,自然不及现世万分之一美好。但在浮沉的人世,唯有记录和感触,才能将自己从繁杂的生活中抽离出来,表达一种普通人对生命的体验和探寻。我的笔触,亦远写不尽父亲那代人的恢宏宽阔,畅达憨厚,无尘无染,唯有意会者方知。
那首老歌还会唱给你听,“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西边黄河流……”就这样,人一茬茬的走过,逝者如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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