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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是怪物:在家暴中长大的女孩

澎湃新闻 2020-06-18 09:43 大字

原创 林木韶华 全民故事计划

我一脸冷漠,觉得母亲活该被折磨,因为我得病的原因一部分来自母亲。

—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483个故事 —

前言

精神病院里,母亲坐在我旁边,大夫问:“孩子最近有什么表现?”

母亲如实回答,说我在家总是对着墙自言自语,总是毫无原因地笑个不停,在学校里把班里能砸的都砸碎了……

母亲带着哭腔问:“大夫,我家孩子是有问题了吗?”

大夫没有回答,转过头来问我:“你觉得你自己怎么样?”

我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出生在一个二线城市的平凡家庭,父母收入不高,勉强能维持着生活。

在2001年的冬日,医院外下着鹅毛大雪,医生把我抱给母亲看时,说我皮肤很黑,但眼睛大大的,双眼皮。母亲说她当时笑得很欣慰。

在我出生前一天,是母亲的预产期,外面下着雨夹雪,而父亲却在马路旁指着母亲破口大骂,母亲也用恶毒的话“回敬”着父亲。

两人对峙了半个多小时,终于,父亲抽了母亲一巴掌,母亲挺着肚子坐在马路边,脸埋在手掌里,失声痛哭,父亲转头离去,最后母亲一个人走回了医院。

母亲坐月子时,有一天父亲晚上喝过酒,与躺在床上的母亲争吵起来,父亲借着酒劲,又一次打了母亲。外婆知道后很生气,把母亲和一个月大的我接回了老家。

一直到四岁,我才回到父亲的身边。

在外婆家度过的四年,应该是我最快乐的四年,每天晚上外婆都会给我讲故事。

四岁时的我 | 作者图

外婆家有一片菜地,每天早上和下午我都会跟着外婆下菜地,外婆锄地,我玩泥巴;外婆采摘,我上独木桥玩;外婆挑菜,我追蝴蝶。

我还会去鸡窝里掏刚下的鸡蛋,把温热的鸡蛋握在手中,外婆也不气恼。

那时候我每天最讨厌做的事情就是做母亲给我留的口算训练,母亲让我自己出题,而我每次都会出20道“1+1=2”来糊弄母亲。

四岁的我,回到有父母的家中。

父母还是会打架,我每次都被吓得不轻,从幼儿园回来在家看《猫和老鼠》,看到一半感到不对劲,直觉告诉我,父母又打起来了。

我心惊胆战地去找他们,不出所料,父亲又在对母亲家暴。我“哇”一声哭了,母亲便把我抱起来安慰我,父亲递给母亲一把水果刀,要把母亲的小拇指割下来,母亲也不屈服于父亲,自己要把小拇指割下来。

我拦着父亲,大喊着说不要,母亲哭着对父亲说别伤害孩子。

后面的事情我不记得了。前几年我看文章说,人会选择性地忘掉令自己痛苦的事,我一定是选择性地忘记了。最终母亲的小拇指没有受伤。但母亲有一次被父亲从客厅踹到了阳台,落下了永久性的腰病。

上幼儿园大班,老师看我每天那么胆小怕事,请父母来询问情况。

父母不好意思地说,是他们打架吓到我了。

前两年,我翻出母亲的日记,上面都是记录父亲的暴行,可惜没有人看见。上面写道,母亲想和父亲离婚,但走到民政局又回来了,思前想后,母亲还是怕离婚后没办法一个人边工作边抚养我,怕我受苦,于是便忍了好几年。

而我小时候的梦想是,不再让母亲被父亲打。

上了小学,父母终于离了婚,我非常高兴。但母亲为了找伴侣更方便,把我交给了父亲抚养。父亲在两个月后就有了新的妻子,继母还带着一个比我大两个月的女孩。

一家三口变成了一家四口,我也沉浸在拥有了一个姐姐的喜悦当中。

一直到上小学三年级,父亲对我也是非打即骂,我常常被父亲打得转天到学校坐不下椅子。只要父亲喝了酒回家,我就会装得特别乖,为了不受皮肉之苦。

而我那时珍惜的光盘和玩具,也在父亲的手中被撕成了碎片,或扔到窗户外面。

小学四年级,母亲与继父稳定了下来,继父给她买了套200平米的市中心房子,还有一辆车。这时,母亲想接我回到她的身边。

父亲不同意,他们开始打官司。

法官问我:“你想跟爸爸生活还是妈妈生活?”

我虽然胆小,但脱口而出的是“妈妈”,因为跟了母亲就能不再挨打了。

不知道为什么,法院最终还是把我判给了父亲,因为父亲坚决不放手我的抚养权。但因为我强烈的想跟母亲的愿望,如愿地跟随了母亲,但至今我的抚养权还在父亲那。

到了母亲那,我才发现并没有想象中的安逸,母亲的完美主义令我窒息。

考试考了B,母亲质问我为什么没考A。母亲每次都责怪我为什么没有考第一名,我说还有很多人比我考得差,母亲便会说:“你怎么不和大街上乞讨的人比?”

我不爱吃那种一袋子很多颗粒的药,每袋大约50粒,每次吃我都会咽不下去,然后在嘴里慢慢散出苦味,很恶心。

那年我经常需要吃这种药,因为便秘。母亲给我吃这个药的时候,我有几次会抗拒,母亲就会用力打我的头,我只好屈服于母亲。

一次因为我手抖,把小颗粒药洒在了厕所的地上,当时还没有咽下第一口就到马桶边吐了。我以为母亲会心软,不再让我吃,可母亲却很生气,说我太浪费了,让我把地上的药捡起来吃掉。厕所的地很脏,有很多污水,但我在母亲的威逼下,还是把药捡起来,吃了下去。

初中,母亲的脾气愈加暴躁,和继父也经常吵架,但继父从来不打母亲。继父说打女人的男人是没素质的,但每次母亲和继父吵架,我都会感到心惊胆战,害怕母亲被打。

继父虽然不会对我和母亲动手,说话却很伤人,因为我不努力学习,继父就会说,像我这样的孩子,一不学习就应该抽我,直到我被打乖的那一天,还说我要是照这样发展,将来会偷鸡摸狗,干没出息的事情。

可偏偏继父说出这些话时,母亲每次都不在场。这导致了我每天都活在自卑的阴影下。

继父对母亲的脾气也感到无奈,有时吵架也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记得上初一,我在房间写作业,听见他俩吵得越来越激烈,后来继父一直大喊:“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我在屋内浑身冰凉,不敢出声,偷偷打开一条门缝,看到继父举着刀怒吼,说杀了母亲是为国家做贡献,自己进监狱也无所谓。

我在房间吓得双腿瘫软,眼泪止不住地流,默默祈祷,希望母亲不要被继父杀掉。

最后继父没有伤到母亲,吵架平息了,只不过母亲新买的手机被砸碎了。

家里窗外的景象 | 作者图

上初二时,母亲因雌激素紊乱,开始每天骂我或者找茬和继父吵架。

母亲好像时刻都需要一个发泄口。有一次,因为我偷偷玩手机被她发现,她就说我以后肯定要去街头乞讨,甚至去当妓女。

我被她如此羞辱,就对她竖了中指,她看到后让我跪下给她道歉,用扫帚打我的后背。转天我的后背青一道紫一道,母亲晚上给我擦药,又心疼地说:“妈妈也心疼你,但你做出那样的事情,我怕你将来变坏,我是为你好。”

还有一次,母亲气急了,把我的头往马桶里按,骂我是狗,让我去吃屎。

在这样的环境下,我的思维变得越来越不正常,总感觉所有人都在害我,走在马路上感觉有人跟踪我,连在学校巡逻的保安也是在监视我。慢慢地,我无缘无故地哭笑,自言自语,对着墙骂,觉得世界上所有人都在针对我。

有一天晚上,母亲看出我的情绪不对劲,就带继父出去遛弯,让我一个人静静,而我当时已经想好了自杀的流程:想用针头扎进我的手腕动脉,躺在床上慢慢死去。而拿起针头的一瞬间,我犹豫了,因为怕疼,失去了勇气。

等母亲和继父回到家,我已收拾好心情,做好了无论将来遇到什么,也不再自杀,因为没有勇气自杀,我的心如死灰,不能好好活着,但也不能死去。

初三的一天,我终于爆发了。

我在学校踢碎了两个大花盆,看着碎了一地的土和瓷片,还有倒下的发财树,我的心里既畅快又害怕,在当时我还是有一些自我意识的,隐约知道这样做不正确,有负罪感,但还是有一种报仇的快感。

保安拿着监控找到了我的班主任,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为什么要破坏公物,还说这件事要是XX做的,老师信,我做的老师肯定不信,觉得一定是事出有因。你好好说说。

我低着头一言不发,心里想,你们不是都知道么,是你们把我逼成这个样子的。

老师当然不知道我的内心,小心翼翼地问了我一遍又一遍,我一直都是低着头,老师察觉到我的异常,走出门外给我母亲打电话,很直白地对她说,建议让她带我去看一看精神科。

母亲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将我领回了家,带我去了当地的安定医院。

到了青少年心理科,我看着身边举止怪异的同龄人,终于对自己的健康感到怀疑,母亲哽咽着问大夫:“孩子是思维哪里有问题了吗?”

大夫说,只有我自己表达出来,才能知道我得了什么病。

在母亲面前,我不敢表露,大夫请母亲出去,和我单独谈话。问我:“你可以把你的感觉告诉我吗?没关系的。”

我全盘托出,大夫安慰我后,把母亲叫了进来,和母亲说,我有严重的妄想症,中度抑郁和中度焦虑。母亲有些接受不了,反复问大夫,到最后听说严重到药物可能会伴随一生,情况不好的话会变成大家眼中的异类。

我在外面等待着,母亲哭着出来,我问母亲,大夫说了什么。

母亲说,没什么,说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一脸冷漠,觉得母亲活该被折磨,因为我得病的原因一部分来自母亲。

大夫给我开了三种药,阿立哌锉,舍曲林和西德,让我按时服药,不能断。

现在还在服用的药物 | 作者图

拿着一堆陌生的药,走出医院大门,我感觉自己得到了一丝丝的救赎。

自此,我和病魔开始了漫长的斗争。

药量从起始剂量的半片,慢慢地吃到最大剂量,一开始吃药我会非常不适应,心跳加速,两腿发软,思考受阻,严重时连话语都是模糊的,吐字不清。

我的学习成绩也从班里的前十名,退步到了倒数后五名,原来会做的题都因为思考受药物的阻碍,变得不会做了。

我努力地每天控制自己的胡思乱想,病情像波浪,经常会反复,我以巨大的自制力承受着痛苦和煎熬。而母亲和继父渐渐开始有了转变,每天都在鼓励我,陪伴我。

母亲几乎不再打骂我,不敢刺激我,说话柔声细语,由原来的命令变为:“宝宝,你看这样可以吗?”我时刻控制自己的思想,有时在大街上,又有所有人都针对我的感觉,实在控制不住,我就会抽自己一巴掌,让自己清醒过来。

到了中考的那几天,是我焦虑最严重的几天。我日夜睡不着觉,也不怎么吃饭,浑身像是爬满了虫子一样难受。

母亲看我这么痛苦,劝我说,中考参加不参加都可以,在考场时难受就出来。

我硬撑着参加中考,那时觉得很难受,但现在想起来,感觉那时的坚持是值得的。

考试第一天,家里常年不开花的仙人掌开出了一朵黄花,而我当时正好穿着黄色的衣服和裤子,忐忑不安的内心得到了稍许安慰。

进考场前,母亲和我说:“别有压力,难受了就出来,妈妈和叔叔一直在外面等着你。”看着天空的烈日,我仿佛也不那么恨母亲了。

我最终把所有科目都考了下来,直到出成绩的前一天,我和母亲都认为很可能考不上高中,因为我已三个月没有学习,在考场时我连字都不会写,歪歪扭扭的。

母亲还帮我物色了一些中专。可谁知,我竟然考了525分,够上二类重点高中。

我和母亲抱在一起,继父也很兴奋,见到人就说我考得好。

心情大好的母亲带我去了非洲旅行,我的病在这次旅行中有所缓解。考后的那个暑假是我压力最小、也是和病魔斗争最激烈的夏天。

高一时,我的妄想症基本痊愈,由于病情的反复,抑郁症又严重了。

别人的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能引发我的自卑心理,我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去上学,母亲劝过我,也强迫过我,我就是不去上学。

我在家中待了一年半,那段时间,我和别人交流时,总害怕自己说错话,小心翼翼地做着一切,也觉得自己做的一切事都很丢人。

休养了一年半,我重新回到学校。

班上的同学都知道我有抑郁症,这让我遭到了同学的冷暴力,小组做实验时我都是一个人一组。我又开始自我怀疑和怨恨同学,还好在课外补习班,我在班上有说得上话的朋友,不然我一天也没有机会开口说话。

在课外班认识的朋友 | 作者图

那时,父亲知道了我的病情,也开始疏导我,总打电话来和我说一些有趣的事。我和父亲一周见一次面,都是去饭馆吃饭。

每次见面,父亲都会说那几个我已经听烂的、我小时候的故事,父亲每次讲都像是第一次讲,仿佛置身其中,但每次讲完都会扬起头,长叹一声,说一句:“你小时候多调皮。”

临走前,父亲都会从破旧的钱包中掏出一张百元大钞,说没有零花钱就找他要。我知道父亲的生活拮据,从来都没找他要过钱,即使母亲除了饭钱从来不给我零花钱。

现在的我已基本痊愈,药量是维持量(最少的剂量),和课外班同学相处融洽,即使学习还是班上倒数,母亲也很少再发脾气,常常劝我“心情好了才能学习好”。

在课外班补习,准备今年的高考 | 作者图

最近复诊时,大夫说如果维持现在的状态,一两年就能停药。

他还说,我将是得这种病的三分之一的完全治愈者。

昨天,医院给母亲打来了电话,上个月的测试结果出来了,除了轻度社交恐惧,已没有任何症状。我胜利了。

回顾对抗疾病的这五年,像过了一场电影。我想,我会像五年前的仙人掌,默默无闻地开出一朵平凡的花。

作者林木韶华,高三学生

编辑 | 蒲末释全民故事计划正在寻找每一个有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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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父母是怪物:在家暴中长大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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