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教师和孩子 正在被“扭曲的正能量”绑架
原创 门纪 新周刊
基础教育阶段，老师应该教给学生什么样的正能量？/《3年A班》
老师的教学风格可以严格，也可以和学生们轻松打成一片，但其终究是要讲究方法的，不然，每天的口干舌燥，都只是一场自我感动。
“世界第一可爱”的缪可馨，和她的朋友圈签名一样，只能“永远地当一个小朋友”了。
6月4日，江苏常州五年级的小姑娘缪可馨，在上完两节作文课后，“冲出教室，爬上栏杆，从4楼坠落身亡”，结束了10岁的生命。
微博@缪可馨世界第一可爱
突闻噩耗的家长在第二天为女孩开通了微博，记录她之前的可爱点滴，也试图让网友提供线索，还原诡异的案发经过。
等到6月12日，他们终于收到一个回应。当地官方通报，未发现当天课堂中存在辱骂、殴打学生情况，“排除他杀”。
缪可馨家人尝试还原案发经过。
调查结果不尽如人意，家长和网友将目光聚焦到缪可馨的一份“布满大红叉”，被粗暴批改的作文上，师生、家校间的矛盾也再一次被摆到台面。
最难不过一节语文课
案件中争议最大的，是老师给缪可馨的作文——西游记《三打白骨精》读后感所做的批改。
首先文章开头写，《三打白骨精》是出自罗贯中的《西游记》，这一事实错误并没有被老师标出。
但她删去了文章中“大家又累又渴”“听说吃了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美若天仙”“左手提着青砂罐，右手提着绿瓷瓶”等介绍了细节和前因的部分。
读后感末尾，缪可馨写下了自己的感想：“不要被表面的样子，虚情假意伪善的一面所蒙骗。在如今的社会里，有人表面看着善良，可内心却是阴暗的。他们会利用各种各样的卑鄙手段和阴谋诡计，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一整段也被红笔划上巨大的叉号，老师还在本子上写下建议“传递正能量”。
读后感不能出现细节？任何文章都要从中品出正能量来？这份作文批改让自媒体大V六神磊磊都忍不住怀疑，“这位老师是不是和细节有仇，讨厌一切新鲜的生动的东西，非干掉不可。”
而据说坠楼事件发生后，缪可馨所在学校的家长群，还有人语音发表见解，支持老师的所作所为，引发其他孩童家长一连串的点赞。
家长群再正常不过的行为，在生命的消逝面前显得尤为讽刺，民愤也因此被推向制高点，不少人都提起了自己被作文和语文老师虐过的学生时期。
网传家长群为老师的工作点赞。
刑法学人罗翔说，自己从小作文就不好，是“因为经常无法写出老师所要的高大思想”。
他回忆自己1989年参加小升初考试，作文题目是“写一件印象深刻的事”。罗翔写了学校旁美丽的池塘，自己和同学下水嬉闹，却被池底的玻璃片割伤脚。于是罗翔在文章中极力谴责那些乱扔垃圾的人，破坏环境，损人不利己。
这篇文章让他获得出奇低的语文成绩，原因据称是，一个小孩居然整体看社会阴暗面，“思想不健康，立意有问题”。从此以后，罗翔都对写作有恐惧，因为他实在无法升华文章的中心思想。
每一个按传统教育路径成长的人，都无法逃脱这被中心思想支配的恐惧。
没有正能量，只能不及格。/《天才枪手》
语文本不同于数理化英，它没有那么多公式和唯一正确的答案，尤其作文部分的主观性最强。随便一篇作文，都有可能达到“汝之砒霜彼之蜜糖”的效果，而这也是最能体现学生个性与思考能力的部分。
但眼看着一张语文试卷被分裂成两个部分了：前半张，是来自词典、古诗词、文言文的背诵内容，里面可以有李白对权贵的讽刺，也可以有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后半张看似主观题，却充满套路、名人警句和好人好事，最终结尾还必须落到正能量上，说是文体不限，但又诗歌除外。
作文难道只有这一种写法吗？我们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正如我们不知道是不是这份被大量修改的作文，或是哪句过重的言辞戳伤了女孩的自尊心，才让她产生了轻生的念头。
直到今天，案件内外，试卷内外，语文老师都难以自洽。
教室能成为学习的空间，也可以是一个年轻学生生命的终点站。/《超脱》
分数至上，老师也越来越可怕
关于此次案件的舆论中，出现了一种声音。有人认为这位老师批改作文的方式，或许仅是一种“不伪善”的行为。
有些话大家已经听过无数次，小升初、中考、高考，今天的孩子需要面对的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式的竞争。比其他人高出一分，那便能甩掉成千上万的对手。老师正是那个帮助你尽可能抓取分数的人。
此处的“不伪善”，我想这部分网友指的是尽早认清社会的残酷现实，承认自己无法轻易实现逆转人生的现有条件，然后听老师的话，做老师让做的事，成为乖学生，才能熬过一次次的考试，换取稍微光明磊落一些的前途。
类似的教师语录，在初中生钟美美的模仿下，显得格外生动。
最近，黑龙江省的初中生钟美美因模仿老师的视频走红网络。他从不打草稿，像“马上就要中考了”“给我滚出去”“不要脸”等初中教师常用语张口就来。
他皱着眉头扔课本，边翻白眼边清嗓子，还有向疑似早恋学生投去不怀好意的目光，都惟妙惟肖。
纵然这只是个小孩的模仿秀，却有不少网友表示自己感受到了“汗毛竖起的恐惧”。我们似乎又成了当年课堂上被频频点名批评，被罚站，甚至要被教尺敲手掌的丁黄冈、王小红、吴丽丽。
甚至连影视行业业内人士，也惊叹于小视频里钟美美浑身抖落的演技。鹦鹉史航说：“这孩子以一己之力，把我一脚踹回了少年时代，身为语文课代表的我依然瑟瑟发抖……”
和老师、家长聊了聊后，钟美美删掉了所有模仿老师的视频。换个角度想，让小孩从舆论中心逐渐退场，纵然会有不舍，但也不失为一种保护。
然而，这些受到网友一致认可的视频却在某天突然全部下架，网传钟美美被约谈，有评论一针见血地指出“是学老师学得太像了吧”。
后来当地教育局接受新京报我们视频采访时表示，是钟美美所在学校“先去（与学生）接触，然后把事情汇报给分局”。教育局认为应该“从正面引导孩子”，让他拍老师的“正能量”，宣传特殊时期的“好人好事”。
又是“正能量”。
同一则模仿老师的视频，有人看到了对学生太凶，需要自省的老师，有人却能看到为人师者面对“倒霉孩子”的苦口婆心。
应试教育之下，分数定义了学生，升学率和所谓正能量的表面功夫定义了老师。
为了把学生送上更高的分数线，他们只能亲手削去孩子的个性，磨平孩子的棱角。
为了更好地管理学生，他们制定了一系列奇怪又严格的规矩，限制了学生的发型、服装、字体、答题方式……说话太大声，笑容太灿烂，在走廊上跑步的速度太快，都有可能会被盯上，心情好的时候说两句，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罚站，可以“公开处刑”。
为了更好地完成这份工作，他们还需要在家长或更权威人士前来参观时，摆出已获得的成绩，在教室里铺洒笑容和阳光，营造出一种积极好学的正能量氛围来。
领导、家长信任，学生听话，讲台上的老师的确可以称为统治一间教室的“王”。
老师不该成为敌人
互联网和法律意识的普及，让“老师处于强势，学生处于弱势”的局面发生了倾斜，但这并不意味着师生、家校间的矛盾有所缓解。
感谢老师为何总在毕业后？/《我才不要和你做朋友呢》
有学校把招生办学当成了生意，学生、家长便成了客户。学生和老师发生冲突，前者可能只需道歉，停学两周；后者被投诉严重的会惨遭辞退，教师资格证可能还得重考。
有孩子回家告诉父母自己被老师罚跑步，家长便气不打一处来，伪造证据，一出苦肉计想让老师付出惨痛代价。
有老师抓人作弊，有老师不给学生通过论文，这些行为都最终导向一个年轻生命的消亡。
长久以来，老师都处在教育问题的中心枢纽上。从我们把开始接受义务教育，到18岁期间，学生的任务固定在“学习”上面时，老师就被赋予了来自各方过多的压力。
世界上最难进行下去的沟通，莫过于是你在哭，他在笑。/《少年说》
综艺《少年说》中，女生从三年级开始写的小说，总共56本，30多万字，爸爸一把就给撕了，还给出条件“等我们的数学成绩能提上去，再商定一下，能不能继续”。
这位父亲的操作让网友们直呼窒息。可事实上，确实有不少家长交了学费，把孩子往学校一扔，便是甩手掌柜，把家庭教育这一块的工作也留给老师。节目镜头肯定没拍到这样的场景：家长和孩子沟通出现了问题，老师还得跟着遭殃。
家长的盲目信任或怀疑，学生的蜕变成长与叛逆，老师都是第一经手人。关于整个教育体系中不公平、不合理的反抗情绪，所有一线教师正在共同分担着。
电影中，学生问苗老师，像您这样当老师不好吗？苗老师说，不好。然后可能意识到不应该给年轻的孩子负能量的回应，马上跟了一句，不好说。
电影《老师·好》中于谦扮演的苗宛秋是再典型不过的中国教师。豆瓣网友曾于里分析，有别于西方主流影视中教师给学生传授思维和想象，成为带大家前往自由领地的“船长”形象，中国的师生关系“更近乎压制-感化”。
“老师一方面以权力压制学生，学生也可能产生叛逆和反对的情绪，但与此同时老师又以爱感化学生，让学生在理解老师良苦用心的同时最终服从。”
老师的教学风格可以严格，也可以和学生轻松打成一片，但其终究是要讲究方法的，不然，每日的口干舌燥，都只是一场自我感动。
《女王的教师》说，“老师是学生和社会中间的一堵墙”。小学6年，初高中各3年，如何在有限时间里，保护孩子的创造力、好奇心，要他们学会忍耐，拥有解决独立思考和解决问题的能力，还具备能够通向更美好未来的分数？
这个课题，绝不是老师靠一己之力可以完成的，它需要学校、家长乃至整个教育体系的相互作用。
那有什么是我们现在就能做到的？不如先把矛盾中的彼此都看作平等的人格。
《超脱》剧照
作者 | 门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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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中国教师和孩子，正在被“扭曲的正能量”绑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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