镶金边的狗尿苔
◎杨剑文
一
夏天一来,王百三就特别怀念冬天。
王百三特别怕热。往年天一热起来,他就不停地叫嚷着要找一个凉爽的山洞躲起来。用王百三同桌三妮子的话说,王百三一定是芦河里的鱼、虾、水蛇或者癞蛤蟆转世的,仿佛夏天的大太阳就能将他烤死烤熟了。
夏天所有出太阳的日子里,我们看到的王百三一定是戴着一顶女式大凉帽,短褂子的纽扣一直敞开着,短裤再往上别三圈,手里一直拿着一把破扇子在不停地扇动着。最为奇特的是,王百三居然像夏天里热极了的狗一样,不时地伸出舌头来,把口腔里的唾液滴落在地上。
这样,王百三就有了一个“王狗三”的绰号。
在王百三的眼里,夏天的五里台村仿佛就是火焰山一般,他每跨出一步,都要瞅一瞅前面是否有阴凉,如果实在没有树荫或者其他阴凉可以遮挡,他就会一路小跑着快速地穿过太阳照射的地方,躲在前面的树荫下或者有阴凉的墙根下,歇上好一会儿再走。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这样王百三在中午上学的时候就经常迟到,每次迟到,吴老师都要把他拉到院子中央的旗杆下罚站。罚站的时候,王百三是不能戴那顶女式大凉帽的。就这样在大太阳下晒上几次后,王百三脸上的皮肤反而要比不戴凉帽的其他同学还要黑上几分。
这是往年夏天的情景。
知了和青蛙叫得最响的那一年夏天,王百三居然很长时间没有来上学,我们也没有在村子里看见过他,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最善于挖苦人的三妮子,有一次课间休息时神秘地对我说:“王百三身上长出了鱼一般的鳞片,被芦河龙王招去当女婿了。”我噗嗤一声大笑起来,把三妮子的话当作了一个大笑话。
二
其实,天热起来后,我也有点怀念冬天,这天中午午睡的时候,我就梦到了在结冰的芦河上滑冰车的情景。
在梦里,我滑着冰车穿过冰面平整如镜的芦河,向着芦河岔道里的芦苇丛深处滑去,雪白的芦苇穗子在风中摇摆着。过了一会儿,那些芦苇穗子每摇摆一下,空中就会飘下一片一片雪花。雪花落在我仰起的脸庞上、落在我伸出的掌心上,冰冰的,凉凉的。我伸出舌头去舔掌心的雪花,竟然在后面落下来的几片雪花上品尝出了雪糕的冰凉甜蜜。最为神奇的是,雪花越落越多,我手掌上的雪花瞬间就变成了一根大大的雪糕……但是,最为可惜的是,我刚刚要去咬一口这根大雪糕,梦就在这时候醒了。
太阳高悬,窑洞前檐投射下来的影子竟然越过了门台石一胳膊肘了,这下糟了,已经过了中午上学的时间。这段时间,我的父母都在苹果园里忙碌着,只有晚上才能回来。父亲说等挣到钱了就给我买一个小闹钟。平时上学,都是邻居二狗娃子来叫我,这两天他去十里台村看病重的外婆了,没办法我只好借助太阳影子来计时了。
上学迟到了。我胡乱地套上短袖,抓起桌子上的课本向学校飞奔而去。我一边跑着,一边想着吴老师的棍子打在手掌心上的情景,很快额头上的汗珠就涌出来一层,又涌出来一层。今天的天气真是太热了。
我跑到大杨树峁的时候,意外地看见王百三慢悠悠地沿着村子里废弃的养猪场的墙根走着。他不时地弯一下腰,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这家伙怎么在这里?今天准备去上学了吗?那为什么还不去上学呢?不怕吴老师的棍子敲在掌心上了吗?我带着所有的疑惑向王百三走过去。
“你,你,你丢了什么?”我停下脚步,大口大口喘着气。
王百三吓了一跳,像是冷冻的虾米突然被浇了一壶热水,弯着的身子一下子伸直了许多。
“不,不,不找什么。”
从王百三这句答非所问的话里,我知道他不是丢了东西,而是在找一件什么东西。我想着,他是在找什么东西呢?这件东西很重要吗?竟然让这家伙冒着挨吴老师棍子“毒打”的危险而不去上学。
见我一直盯着他看,王百三紧张了起来,把一个塑料袋子藏在了身后。
天气这么热了,王百三竟然还穿着长袖衬衣,最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还在衬衣外面又套了一件外套。
看着王百三“全副武装”的样子,我是又好笑又憋闷,就像是自己被投进了一口大锅里正在大火上面蒸煮着一样。
我擤一下鼻涕,想要把这种憋闷的感觉去掉。
“你不热吗?”我说完话,深吸一口气,准备一口气跑到学校去。
“不热。”也许是王百三过分紧张的原因,藏在他背后的塑料袋子里的东西窸窸窣窣地掉了出来。
竟然是狗尿苔。哦,原来王百三就是在找这个“宝贝”啊。这事真是有点可笑了。
我扫了一眼这堵废猪场的石头墙,看到墙缝里长着好多大大小小的狗尿苔。前几天刚下过一场雨,这些小东西个个粉嫩如刚出生的小老鼠,一丛丛一簇簇地挤在一起,远远地看上去倒是有几分可爱。
“你要这些狗尿苔做什么呢?又吃不成。”
狗尿苔虽然外形上和野蘑菇有几分相似,但是五里台村的孩子们都能分得清楚哪些是不能吃的狗尿苔,哪些是可以吃的野蘑菇。因为每次大雨过后,大人们就会把孩子们全打发出去,到山坡上、树林里、河岸边去采野蘑菇。大人们会用采回来的野蘑菇炖一盆蘑菇疙瘩汤,或者与青菜、豆角放在一起炒一大盘菜。野蘑菇在五里台村人的眼里就是一道纯天然的美食,而与野蘑菇的“长相”有几分相似的狗尿苔则是无人问津的“大毒草”。每次雨后采野蘑菇的时候,大人们就会对孩子们说,狗尿苔是有毒的,千万不要去采。
“我有用。”王百三蹲下来去捡掉在地上的狗尿苔。
我看到王百三的手背上有一片一片鱼鳞样的东西。是“狗屁癣”。我们五里台村的大人们常说,一个人要是在狗尿尿或者狗放屁的时候发出笑声来嘲笑那条狗,那么他身上就一定会得“报应”起“狗屁癣”的。
“你嘲笑狗放屁了吗?”
“你妈才嘲笑狗放屁呢!”
我原本还想着帮王百三把掉在地上的狗尿苔捡起来的,没想到他居然生气了,而且还张嘴又骂了我一句,于是我趁王百三不注意,飞起一脚狠狠地踩了地上的狗尿苔。
王百三愣住了。
“笑狗尿,遭报应,起狗癣。”我不想和王百三继续纠缠下去,我一边说着这句五里台村人尽皆知的顺口溜,一边向学校飞奔而去。
跑出一段路后,我停下了脚步,回过身来,对着王百三又说出了三个字:“你活该!”
王百三抓起一把黄土,追了上来。
三
再次见到王百三,是在一个周末的下午。
那天,刚刚下过一场雷阵雨。雨停了之后,又刮过一阵不大不小的风。我手里拎着一把弹弓,裤兜里装着一些石子,来到了村庄前面的苹果园里。
从今年开始,由我们家承包下了这片苹果园,我父母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这片果园里。他们除了要管理果园里原有的各类果树,还在果园的空地上种了油菜、黄瓜、豆角、西红柿等蔬菜。尤其是西红柿种得最多,现在正是成熟的时间。每天下午,我都要帮父母把成熟的西红柿摘下来,整齐地装在十几个大筐里,第二天一大早由父亲开着三轮车拉到县城的菜市场上去售卖。
因为刚刚下过一场雨,父亲说今天下午不能再摘西红柿了,一则西红柿枝叶上残存的雨滴会打湿身上的衣服,二则雷雨天气西红柿成熟的也不是太多,不值得专门开着三轮车再跑一趟县城了。
苹果园是被木栅栏围起来的,它的旁边有一片不算太大的小树林。我走出苹果园,顺着一条小路,向小树林走去。我想去小树林里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捡到一只从鸟窝里掉下来的小麻雀。村里的许多孩子都曾在风雨天过后,捡到过从树上掉下来的小麻雀。虽然我知道,这些捡到的小麻雀并不好养,但是我还是希望能捡到一只这样的小麻雀,我在心里面认为,能捡到小麻雀就是一种好运气的象征。
在果园西南边的拐角处,我看见了王百三。他正撅着屁股在木栅栏边刨挖着什么。估计是嫌戴着帽子误事吧,那顶女式大凉帽挂在了木栅栏上。
这家伙是准备挖开木栅栏到果园里面“偷”夏苹果吗?
果园的西南角长着几棵夏季成熟的苹果树,正是夏苹果将要成熟的时间,隔着老远就能闻到挂在树枝上的苹果上散发出来的浓烈果香。
天还没有黑透呢,这家伙胆子也太大了吧?
我决定给王百三一点颜色看看。
我拉起弹弓,对准他的屁股把石子发射了出去。一向没什么准星的我,这次居然打中了。
王百三吓了一跳,用手摸一下被打疼的屁股,很快直起腰,转过身,向我冲过来。
“王百三,三只手,偷苹果;王狗三,三只手,偷苹果……”
我知道我打不过王百三,一边转身跑了起来,一边大声地喊出了这些“顺口溜”式的句子。
没跑出去几步,听不到王百三追来的脚步声,我就停了下来。我转过身来,看到王百三站在离果园木栅栏不远处,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藏在身后。他的脸上堆积着一层“乌云”。
“我没偷。”王百三抬起藏在身后的那只手,向我扔过来一些东西。“这些狗尿苔也是你家种的吗?”
大大小小的狗尿苔带着湿湿的泥土砸在了我的头上身上,我嗅到一股怪怪的味道,有点像山羊尿的味道。
我想起了五里台村的老人们常说的一句话,狗尿苔就喜欢长在狗抬腿尿尿的地方。
我自知理亏,一边拍打着身上的泥土,一边对王百三说:“你是狗转世的吗?干吗走哪儿都追着狗尿苔?”
王百三似乎不想理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继续撅着屁股在木栅栏上采摘着那些像小雨伞一样的狗尿苔。
我走到木栅栏跟前,看到王百三放在地上的塑料袋子里已经装了不少狗尿苔。
王百三的怪异行为,引起了我极大的好奇心,竟然忘了找麻雀的事。我跟在他后面继续问:“这狗尿苔能吃吗?是炒着吃好呢,还是炖着吃好呢?你吃过吗?”
“你要这些狗尿苔做什么呢?”
“你不上学了吗?”
我挑着一些大个的狗尿苔摘下来,讨好地递给王百三。上次在废猪场的墙根下踩碎了他的狗尿苔,今天这些算是赔给他的吧。
王百三看了一眼我手中的狗尿苔,并没有伸手来接我递过来的那些狗尿苔。“你离我远一点。”他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故意躲着我。
我双手捧着狗尿苔,愣愣地站在那里。
“你采摘的那些太老了,汁液太少,还捣不烂……应该采摘这样的,边上有一圈金边,不老不嫩,可以捣烂了用它的汁液和着鸡蛋清熬药膏。”王百三拿出一个狗尿苔指给我看。
“啊?狗尿苔还有镶金边的?……”
看我还呆呆地捧着狗尿苔,王百三继续说:“装在袋子里吧。我和奶奶都得了‘狗屁癣’……这病传染。”
王百三抹起衬衣的袖子让我看。我看见他的整个胳膊上布满了铜钱大小的白斑,密密麻麻的,层层叠叠的,像是刮下来的鱼鳞散落在了土地上。
我紧张地向后退了一步。
“你们应该找医生看一下。”我的声音低低的,似乎只有我能听到。
过了好一会儿,王百三用比我更低的声音说出了两个字:“没钱。”
四
也许是因为下过一场雷阵雨的缘故,这天晚上果园里的蛐蛐叫得特别好听。这些隐藏在草丛中的小家伙们,简直就像是在排练一场大合唱,它们的叫声高一阵,低一阵,急一会儿,缓一会儿,高高低低,舒舒缓缓,此起彼伏,错落有致,真是好听极了,真是美妙极了。
过了一阵,不远处的芦河里传来阵阵蛙鸣。
近处的蛐蛐声与远处的蛙鸣声交织在一起,融汇在一起,加上一些不知名小虫子的毫无规律的声音,再加上时不时地从黑漆漆的树梢里传来的一两声清脆的鸟鸣声,这简直就是一场自然界的交响音乐会了。
我最喜欢听这样的声音了。
这天晚上,我就和父亲住在了果园里的小简易房子里。我躺在由两块破门板支成的床板上,静静地聆听着这一场昆虫界的“交响音乐会”。父亲则就着一盏小豆油灯,详细地记录着每一种蔬菜的收入。
“交响音乐会”快散场的时候,父亲的账也快记完了,我想起了下午遇见王百三的事情,于是问父亲:“你有没有见过王百三的妈妈?她很漂亮吗?她真的死了吗?”
“听谁说的?好好睡觉。不要乱问这些事情,更不要到处瞎说这些话。”
去年夏天,王百三几乎天天中午都迟到,吴老师实在拿他没办法了,就找到了他家里。那次是我带着吴老师去的王百三家。我听到王百三奶奶对吴老师说,王百三的父亲在邻村的煤矿上当“炭猫子”掏炭时受伤了,王百三的母亲早几年就死了……
从王百三奶奶的话里,我听得出来她心里对王百三的母亲是有很大的怨恨的。
关于王百三的母亲,我们经常能听到村子里的大人们的一些闲言碎语,有说她改嫁到县城里的,有说她跟着养蜂人跑了的,也有说她移居到国外去了的。总之,说什么的都有,但是唯独王百三的奶奶说她早几年就死了。
我知道父亲一向不关注不传播这些流言蜚语,肯定再问不出来什么了,也就不再问这些问题了。
想起王百三采摘狗尿苔的事,于是我又问父亲:“你见过镶金边的狗尿苔吗?”
“啊?什么金边?狗尿苔还不都一个样嘛。”父亲轻轻地抬了一下头,然后又低下头,盯着本子上的数字重新核算了一遍西红柿和黄瓜的收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还是种西红柿和黄瓜比较赚钱。”
父亲“噗”地吹灭了灯,拉过毯子准备睡觉了。
我还不想睡,没话找话地问父亲,“狗尿苔是药材吗?能治‘狗屁癣’吗?”
父亲估计是累了,懒洋洋地对我说:“听说过仙人掌能治‘狗屁癣’,狗尿苔能不能治‘狗屁癣’就不知道了。”
“仙人掌那么多刺,怎么治呢?”我想要知道的更具体一点,父亲却打起了响亮的鼾声。
草丛里的蛐蛐们叫累了,它们都去睡觉了;芦河里的青蛙们也叫累了,它们也都进入了香甜的梦乡……只有我睡不着,像是听到了一个可以获得大批宝藏的秘密一样,兴奋得怎么都睡不着。我打算,明天一大早,从父亲嘴里问来仙人掌治‘狗屁癣’的方法,然后跑去告诉给王百三,让他和他奶奶尽快好起来。
五
说来真是奇怪,那晚在果园里我想了大半夜的仙人掌,可是梦里梦到的居然是狗尿苔。也许我也梦到了仙人掌,但是早晨醒来的时候,我却只记住了梦到狗尿苔的情景。
在梦里,王百三和我走了很长很长的路,翻了很多很多的山,过了很多很多的河,然后又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最后才来到了一片神奇的树林里。这里的树木都特别高特别大特别直,简直就像是在粗大的钢管上另外焊接了一些疏密恰到好处的枝枝叶叶。
我和王百三都看呆了。
这些树木的根部,居然长着数也数不清的狗尿苔。我们走近一看,这些狗尿苔不老不嫩,“伞头”上都有一个金色的镶边,在穿过树梢的阳光下闪动着金色的光芒。王百三兴奋地跳了起来,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跳了起来,但是无论我怎么跳,都没有他跳得高。
跳累了,兴奋过了,王百三就开始教我如何采摘到完整的狗尿苔。最为神奇的事情就在这时发生了,那些采摘下来的狗尿苔,居然在掌心中慢慢地长大了,最后竟然长成了一个个大灵芝。
每年农历六月六,五里台村都要在神龙山上的龙王庙前搭起戏台唱三天大戏,基本上每次都会有白娘子盗仙草这出戏,所以我们对灵芝仙草还是特别“熟悉”的。
从树上采摘下来的狗尿苔能够变幻成灵芝仙草。这真是太神奇太不可思议了。
王百三把衬衣脱下来铺在地上,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把短袖脱下来铺在地上,然后我们就把采摘到的“灵芝仙草”小心翼翼地放在衬衣上。不一会儿,“灵芝仙草”就堆出了两座小山。“灵芝山”的山尖都快有我和王百三的个头高了,看上去摇摇欲坠的,真是再多半枚灵芝都放不下了啊。但是,我们仍然不知足,继续摘,继续摘,继续摘,最后两座“灵芝山”轰然倒塌了下来,许多灵芝砸在了我和王百三的脑袋上……
我一下子从梦中醒了过来。我从破门板支起的床板上掉了下来,脑袋碰在了地上,真是有点疼。我从地上爬起来,揉揉脑袋,走出门。
父亲不在果园里,不知道忙什么去了。
太阳早升起来了,已经有一棵大杨树那么高了。
六
我带着头上撞起来的大疙瘩和昨夜听来的半条“药方”去找王百三。
从我家的苹果园去王百三家,要先穿过果园旁边的小树林,再翻过前面的芦河堤坝,最后跨过河岸边的玉米地才能到达。早晨的太阳虽然不是很毒辣,但是穿过小树林,走到通向芦河堤坝的土路上时,我已经浑身汗津津的了,心里想着中午芦河水热起来的时候,一定要跳到芦河里痛痛快快地泡上几个小时。
我一边走着,一边哼唱着一首村里大人们常常唱的酸曲小调,一边还把刚才在小树林里折下来的柳树枝编成了一顶“凉帽”。“凉帽”戴在头上,瞬间感觉到凉爽了起来。
快到芦河堤坝的时候,我看见坝梁中间围了许多村里的孩子们,在人群中间,王百三的那顶女式大凉帽晃来晃去的,像是随着河水颠簸着的小纸船。
我连忙跑了起来,“凉帽”掉在了地上,也顾不上去捡。
三娃子已经把王百三打倒在地了。
身体强悍的三娃子顺势骑在王百三身上,嘴里不住地喊着:“嘚儿驾,嘚儿驾,你怎么不跑了呢?你倒是跑啊!嘚儿驾!嘚儿驾!你以为你是小马驹吗?”
与三娃子一伙的那几个孩子,也有人呼喊着“嘚儿驾,嘚儿驾”凑着热闹。
被压在身下的王百三脸庞憋得通红,左右晃动着脑袋,上下起伏着身体,双手用力地推着三娃子,想要从他身底下挣脱出来,无奈三娃子像是一座黑铁塔一样,王百三根本挣脱不出来。
我上去拉了几下三娃子也没有将他拉开。
王百三的那顶女式大凉帽早被打落在了地上,现在已经被众人的脚踩得肮脏不堪了。
“让你再偷我们家的鸡蛋,你跑得快,这会儿怎么不跑了?嘚儿驾,快跑啊,嘚儿驾,快跑啊。”
“我没偷。我没偷。”
“我没偷。鸡蛋是捡来的。是我在河岸边捡到的。是我在河岸边捡到的。”
已经没有人愿意继续听王百三说什么了。
三娃子抓住王百三想要反抗的手,把他的手背压在地面上来回摩擦着。很快,王百三的手背就被磨出了血道子。王百三没有哭,也没有喊疼,依旧折腾着想要从三娃子的身下翻腾起来。王百三越翻腾,三娃子压得反而越结实了。
围观的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吵嚷了起来,都想要说王百三几句,也都想要从王百三的嘴里问出点什么来。
“我们家的西瓜是不是你偷了?”
“从小偷针,长大偷金,偷针偷金,就该抽筋。”
“我二弟弟的小汽车是不是你偷了?”
“多给点颜色,让王狗三长点记性。”
就在三娃子和同伴们不断地指责、质问王百三的时候,人群中突然从里到外渐渐地安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呆呆地看着王百三。
王百三已经放弃了“反抗”,硬邦邦地躺在地上,无声地哭了起来,眼泪肆意地横流着,已经打湿了一小片土地。三娃子虽然停止了在地上摩擦王百三的手背,但是他依旧死死地骑在王百三的身上,丝毫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王百三得了‘狗屁癣’,你要是还不放他起来,病菌就会传染到你身上的。”
听我这么一说,三娃子一跃而起,连忙向芦河边跑去了。一边跑,一边嘟囔着:“扫把星,扫把星,真是遇上扫把星了。”
其他人也一哄而散,跟着三娃子向芦河边跑去了。
王百三还是硬邦邦地躺在地上,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眼睛圆睁着,死死地盯着天空,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
只是,只是已经停止了无声的哭泣。
我想拉王百三起来,但是我最终没有拉他一把。
我想对王百三说几句话,想对他说母鸡经常把蛋下在鸡窝以外的地方,想告诉他仙人掌治“狗屁癣”效果非常好,但是我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我坐在了地上。
我像王百三一样仰头看着天空,天空此刻特别高特别蓝,天空真的空了下来,没有一朵云飘过,也没有一只鸟飞过。
很多年以后,我依然会时常想起这个场景,我想象着如果此时天空中要是有一只鸟飞过,那么它一定会看到,一个躺着的孩子和一个坐着的孩子刚好组成了一个阿拉伯数字10。那一年,我和王百三也刚好是10岁。
天空依旧没有一只鸟飞过,太阳依旧火辣辣地照着大地,四周安静极了。
七
从这以后,王百三像是“失踪”了一样,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村里人问王百三奶奶,她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长长地叹着气。
再后来,大概是在五年级那年临放暑假的时候,我意外地收到了一封信,信封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邮票。
信是王百三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邮寄给我的,他在信中啰哩啰嗦地说了许多事情,我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才明白,其实最重要的事情主要有三件:
第一件事,他跟他母亲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第二件事,他托我在回信中给他邮寄一张他奶奶的照片,再夹寄几片晒干的狗尿苔,一定要是我家苹果园木栅栏上采摘来的;
第三件事,王百三不叫王百三了。
我在回信中,按照王百三的嘱托给他邮寄了一张他奶奶的照片,也邮寄了几片晒干的狗尿苔。
只是,我没有告诉他,他奶奶已经去世了,我家承包的苹果园也不复存在了,苹果树被伐倒了,木栅栏被拆除了,苹果园上盖起了一座工厂。
世说
本版插图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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