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土茅台”□黄吉文
我出生在桂西南一个偏远的小山村，记忆中，1989年，读小学二年级开始，就知道什么是农村自酿酒。那时候，很少有酒卖，也很少人买，因为那一带农村，就算代销店有酒卖，也是店主家自己酿制的。大人们喝的都是自酿酒，我家也不例外，我们跟着大人把自酿米酒美其名曰“土茅台”。
自酿酒，我们家一般是由母亲煮好一大锅米饭，倒到一个大竹扁里，拿着自己摘采的一种酸味植物捣碎均匀搅拌，然后放到一口缸里发酵。待过一个月左右，父亲就会架起酿酒锅进行酿酒。酿酒需要频繁更换冷却水，我负责挑水。每次酿酒的晚上，父亲会好好喝一餐“热酒”，有时候也叫邻居与伯父过来品尝。
记忆里，我读高中那几年，学习忙碌，能回家的时间不多，也很少得参加种田收谷、砍柴挑水之类的农活了。逢年过节，父亲都催促我与弟弟做饭菜，父亲只负责备酒。父亲经常热一大壶酒，里面放点姜糖，说是可以御寒。一般下午4时左右开始晚餐，父亲和我，还有弟弟，三个人边吃边聊。母亲和姐姐吃饱了边做点家务边听我们聊。我们聊天越聊越起劲，我说在县城读书的各种见闻；父亲说我们家今年各种主要农活完成情况及明年的打算；弟弟说去附近打假期小工的感受；母亲说各种邻里村外“八卦新闻”；姐姐对我与弟弟有各种生活习惯建议，更劝我们坚持读书，不要顾虑家务，虽然家里相对别人暂时穷点，但她也会与父母一起努力做工，种甘蔗养猪等换钱供我们读书……
第一次见到父亲喝醉，是我考上大学那年，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父亲邀约村里亲戚过来吃饭，满满两桌人，把整缸的“土茅台”都搬来桌边，动不动就举杯——本村第一个大学生是我们家的，高兴，喝！
我从大学一年级开始，为了减轻家里负担，开始在城里找兼职工作，就更少回家了。每次回家，都是一次家庭聚会，父母习惯杀只土鸭或者拿出腊肉等整两三个荤菜，通知姐姐（姐已嫁到邻村）回来，一如往常开桌，还是一家人畅聊，各种话题常常让我们全家有时笑得前俯后仰，有时脸色凝重，有时感觉轻松欢快。因为弟弟不愿再读书选择务工，我能兼职找些生活费，父母压力也小些了，所以父亲对自酿的“土茅台”似乎更有时间研究了，他分为高中低三种度数进行分装，也有玉米酒、大米酒、糯米酒、红薯酒等各种品名，每次都劝我品这个那个的……
我大学毕业那年，已经没有国家分配工作，一直希望我当老师或者医生的父亲比我还发愁。“五一”假期回家，我用勤工俭学挣来的钱给父母分别买了两套新衣服，本想给父母一份开心，但那天晚上与父亲喝酒，没有往日的香醇，反而是苦中带些辣。姐姐弟弟都不在家，我与父母三人的晚餐显得比较安静和沉闷。我知道，父亲坚持供我读书，在村里是另类，因为当时农村流行“读书无用论”和“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的观念，身边很多同龄人都早早弃学去广东打工挣钱，回来建起新房。家族里坚持读书的两个堂哥因为毕业早，也都分配到镇上的小学当老师……我知道父母特别是父亲压力很大。
毕业时，我背上行囊，踏上去首府的列车，去找工作……求职路上，历经数番挫折，我依然坚持不懈，也曾梦里与父亲愉快地品“土茅台”。我在那年初秋获得第一份工作，领了第一个月工资，就租了房子，告诉父亲，我在城里找了工作，不，确切说是找到事做，约他进城看看，顺便歇息一段时间。去车站接父亲，见到他带了一袋大米和一桶10公斤装的“土茅台”。那段小日子，白天我上班，父亲逛街，他爱逛城市。晚上我常煮他爱吃的煎鱼豆腐汤。父子俩就着简单的两菜一汤、一碟花生米对坐，品酒漫聊，从父亲话语中，我看得出他喜欢城市……
与父亲喝酒那么久，最难忘的要算我举办婚礼那晚。父亲安排从老家拿几大桶酒，说要给每桌都备上我们家自酿的“土茅台”5斤，让大伙尝尝。“要不干一杯？”盛宴过半，数杯下肚，我希望与父亲碰个杯，就像和兄弟吃饭一样。父亲放下筷子，斜看了我一眼，笑着摆出两个空碗，满上“土茅台”，碰了个干脆。朋友起哄说真够哥们啊，还拿碗喝啦，豪爽。碰碗瞬间，父亲与我相视一笑，一种一切尽在“土茅台”的父子情油然而生。
因为常与父亲约酒，好多朋友都说平时几乎看不出我们父子有什么代沟与隔阂，有的只是我对父亲的小生意的调侃和父亲对我这个儿子工作生活上的引导。我们喝酒的时候，经常漫无边际地聊，除了聊国家大事、生活琐事，有朋友在场的，父亲还拿我读书时代的糗事来说笑，也成了饭桌上愉快的谈资。这些糗事说了也不止一遍，但我还是不好意思地笑着，手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父亲有滋有味地说着过去我的那些“不宜告人”之事。让他说吧，只要他开心。而我的母亲也会在旁善意地补充。此情此景，在三杯两碗“土茅台”的映衬下，显得那么平淡，却又如此温暖。
我以前总以为，得到金钱、权利与爱情才是幸福，但现在觉得，能够每晚与父亲小酌几杯，谈谈工作，聊聊人生，便是一种幸福。平时“土茅台”几杯下肚后，父亲会说起他经历的故事。父亲经营小生意，白手起家，到如今业务稳定，其中的辛苦与困难只有他自己知道。而对于父亲在社会生存下来的宝贵经验，我是显得相当珍惜与尊重，每当与别人谈到父亲，我总是一脸的自豪：一直以来，父亲都是我最佩服的人之一。他与做大官和多有钱离得很远很远，但是做人到位，做事思路清楚，不断自我反省。我一直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如今我在城里安了家，和很多人一样，每天忙忙碌碌地追寻生活的梦想。我的幸福很简单，就是每天晚上和家人坐在一起吃顿温暖的晚饭，特别是和“无话不谈，如兄弟般存在”的父亲喝喝小酒，品品各种类型的“土茅台”，谈天说地，开怀大笑间，一天的烦恼与压力烟消云散。所以，为了让父母安心在城里生活，我努力专门给他们单独安排一套房子，饭厅里安排一个大圆桌子，桌子边做了两个大酒柜，存放父亲从老家带来的各种度数、各种谷物品种的自酿“土茅台”。
“土茅台”在我心里，是一份故乡醇，是一份父子情，家庭聚会的必备和畅聊“助聊剂”。一路走来，我经历的酸甜苦辣，都伴有“土茅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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