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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路内《雾行者》:历史结论留下 细节被忘记了(下)

澎湃新闻 2020-05-25 12:15 大字

今年1月,路内的第七部长篇小说《雾行者》由理想国与上海三联书店联合出版。小说的时间跨度从1998年到2008年,起点是一场洪水,然后历经保健品热、下岗潮、劳动密集型企业进驻东部沿海、互联网兴起、世纪之交、“9·11”、“非典”,最后抵达2008年的5月1日;在空间上,小说跨过半个中国,从冷冽北境到雾色海岸,从东部开发区到西南部废弃兵工厂,横穿318国道,直抵喜马拉雅山脉。

近日,路内就新作《雾行者》接受澎湃新闻记者专访。因篇幅原因,专访内容分为上下两篇。此为下篇。路内

怀念“文青”:一代人在政治、审美上重塑自我的过程

《雾行者》的出版距离路内上一次出书已经2年了。他突然发现,网上的读者变化可真大。有的读者一上来就和他大谈文学技法或理念,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其实,我最怕读者一定要求作者写出那种掏心掏肺、披肝沥胆的作品。就是剌开一道口子,稀里哗啦地把东西流出来给你看,不然就是不真诚。”路内说,“这种审美其实挺可怕的,它到最后会变成一种对写作者的道德审判。如果你没这么做,你在根本道德上就错了。这种说法不是完全没道理,有一点道理,但有一点道理不能变成所有的道理,不能变成唯一的道理。”

在今天,“文学青年”或者“文艺青年”,甚至于“诗人”都可能不是好话。但路内挺怀念二十年前的自己与他们。那时候的他们不仅喜爱文学,还喜欢音乐、影视、摄影以及各种好玩的东西,是一群有趣的人。

澎湃新闻:在小说里,像端木云、沉铃、玄雨这样的文学青年也喜欢在一起讨论文学。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文学青年和我们现在的文学青年哪里不一样?

路内:当时的文学并不那么孤立,可以看作是当时流行文化的一部分。什么是流行文化呢?小说、诗歌、盗版碟。讲这个倒也没什么特别得意的,不是说看过塔可夫斯基就必然牛气起来,而是说,它就是一种现象。没有互联网,或带宽不够,一切均非唾手可得,得自己去找。这个找的过程形成了一种文学青年的语境。

我还挺烦有人叨叨说文青矫情的。文学青年和文艺青年多少有区别,被几个带话题的流氓搞成了政治符号,然后用这符号去打人。他们看不到一代人在政治上、审美上重塑自我的过程。另一种可能是,他们自己就是文青,他们恨自己。

如果说看不起九十年代的文学青年,别开玩笑了,很多话语都是那帮文学青年给构建起来的。去买电脑你都知道,第一批用户是最可贵的。所谓文艺也是这样,得有大量的人去看,这东西才能建立起来。在九十年代,我们就说严肃文学,有过统计,九十年代严肃文学的销量没有现在好,可以说稿酬微薄,最初的网络小说也都是免费写、免费读,但还是有这么多人在做这件事,才有了现在。

澎湃新闻:九十年代的文学青年还觉得“要是在八十年代就好了”。

路内:八十年代更特殊,因为刚刚改革开放。我个人反而觉得八十年代的文学狂热是不太正常的,到了九十年代有了稳定的认知。八十年代的狂热也是一个必经的阶段,一切被禁锢了那么久,一下就爆发了。

你可能想象不到,八十年代写小说是一个能发迹的行业,跟现在创业一样。当时很多文学刊物发行量都在100万册。100万的发行量,可能意味着300万到500万读者。比如你发在《收获》,那就很可能全国有300万到500万读者知道你,你已经是KOL。那时当演员都不可能一夜成名,但是当作家有这个可能。等到了九十年代,主要是下海潮和出国潮,大环境又完全不一样了。很多文学期刊一下子就受到冷落了,销量是断崖式的下跌。

但九十年代的文学青年,我回忆一下,其实并没有多少人说八十年代好。包括作家和诗人在内吧,他们否定了很多东西。说起来和现在也有点像。

澎湃新闻:小说里沉铃说:“用小说来表达,是一回事,熟练地表达小说,是另一回事。”这里感觉分别对应着文学青年和职业作家,而且在你看来,文学青年是比职业作家更高的。

路内:其实这个话的语境和现在不一样,比较抽象。我这么说吧,九十年代的文青人数庞大,大部分并没有去当作家,所以他们和职业作家是两个维度,绝不是作家预备班的概念。倒是现在吧,作家挺多,我难听的话就不说了。

当时那个社会,胶片相机变成了数码相机,录像机变成了DV。一种创作上的、经济层面的平权出现了。文字成为最容易被贴到互联网上的东西。图片还是不太行,文件大了容易导致网站奔溃,视频就别想了。

基于这种技术进步,文字一度又成为最受关注的事物,但它不再是单向的。不是说一个人写的文字很美就很牛掰,得有价值观,它勾连起了一个新世界。你还得懂点摄影,熟悉摇滚乐队,你还得知道什么电影好看,什么地方好玩,哪里的东西好吃又便宜。说白了,就是让自己成为一个有趣的人。

讲真,我也不知道这有什么矫情的。评论者如果主题先行的话,即使他曾有赤膊上阵的荣耀,也是另一种矫情吧。

澎湃新闻:你会去豆瓣上看现在读者的反馈吗?不管是多自信的写作者,他还是想知道读者的读后感,在“看过书”的前提下。

路内:我有一个豆瓣账号,好久不用。这本书出版以后不是疫情了吗,没处去,就在网上瞎晃咯,豆瓣当然会看,他们家当时闹腾得厉害。我的编辑也是个豆瓣狂。就看看读者的真实想法吧,知道一个统计学意义上的好坏也没什么用。500个读者,一半说好,另一半说不好,这数字是没有意义的。大部分读者都能看懂这本书,如果有晦涩的段落嘛,跳过去就可以了,我读小说也是这样,这没啥。打个一星,然后说一句“我就觉得不行”,这也是他的权利。有个别人我觉得他是三流影视公司收IP的,大意就是配角人物形象模糊(不利于表演),故事线破碎(没法整成剧),结尾在西藏(转场成本太高)。这种替我着急的心情我也能理解。我说这话也有点对不住影视公司,他们之中很多人还挺懂小说的。

我原想看看,现在的读者对小说大体是什么看法,文学观有没有递进。尤其疫情之后,我想人们的世界观会不一样。文学在起什么变化,其实还挺专业的问题,既是学院派关心的,也是民间的回响。

澎湃新闻:那你觉得,有没有往前递进呢?

路内:这十年中国文学的动静不大,都聚焦在IP上了。出版界引进的当代外国文学很多,对文学素养总归是有一点提升的。另外就是写作班比较多,大学也有,在线也有,大家终究认为写作是个技术活,这也没错。写作班也不仅教技术,也会教人挖掘人生中很内化的经验。在成功学的意义上肯定是递进了,甚至连“失败”都被纳入了成功学:一个人的失败感,作为一种言辞,受到了广泛关注,即等于成功。

其实我也得不出最终结论,在统计学上同样缺乏意义。有一类小说,或者说有一类审美方式,以往的读者就偏少,互联网平权以后所有人都能发出声音,新加入的这些人对某种体裁或方法是抵触的,或者还带来了新的方法。打个比方,用手机看电影,在手机上划拉长篇小说,至少会忽视很多细节。只想看故事,最好你亲自给他做个PPT,讲明白了就完事了。这也是趋势,但这些人是新加入进来的,谈不上递进或倒退。至于疫情之后的世界观,现在还是情绪居多,谈不上观念。《雾行者》

思考困境:“我把目前所有的困境都放在《雾行者》里写掉了”

如果要路内自己给现有的几部作品排名,他会说目前最满意的是《雾行者》,接着是《天使坠落在哪里》和《十七岁的轻骑兵》。

在路内的几部长篇里,“寻找”、“时间”、“命运”都出现频繁,“时间”和“命运”还经常一起出现。但路内说,他其实并不是很喜欢在小说里谈命运,只是小说里的人会忍不住去谈命运,有时候甚至会很幼稚地去谈,“有关命运,我是一个理性的乐观主义者。”

若看过《云中人》,你会感到《雾行者》和《云中人》有着相似的气质与调性,也都触及工人下岗、房子拆迁、沿海地区的房地产兴起和下海之风。“那些其实都是一代年轻人的记忆。你会发现,有的氛围到现在已经荡然无存了。今天的社会根本不谈下岗了,它变成一种记忆了。”

路内告诉澎湃新闻记者,这个系列他还会再写一本,但可能要再过十年。“再过十年的这本,结构应该会更好。”

澎湃新闻:《雾行者》也谈及文学理念,比如玄雨就藐视个人经验范围内的小说。在现在的评价体系里,“写个人经验”似乎是批评的话,批评虚构能力不行。但另一方面,又真的存在可以完全脱离个人经验的写作吗?我感觉你很介意“青春作家”“工厂作家”这样的标签,你怎么看待个人经验之于虚构的合理性?

路内:对。我不喜欢这种标签,这个早就抗议过。不过大家好像特为让我不高兴,故意这么说,也是有可能的。

我还挺看重经验写作的。中国人在理论和思辨方面稍微差点,但他们的经验是可贵的。国家大,人口多,历史复杂,一个汉人和一个藏民之间经验之差异极大,包括内在经验吧,它们各具文本意义。

作者很难开口证明,小说的哪部分是经验,哪部分是虚构。这挺要命的,我出本小说还得自己夹带批注,这不行。只能任由评说。如果写到足够量,希望批评者能意识到,作者作为一个动物个体是不可能有几百万字的个人经验的。尽管写太多也很麻烦,总比自带批注好些。《雾行者》就是一本关于“经验如何转化为小说,如何转化为行动”的小说,这么解释有点无趣,等于摊牌了。

澎湃新闻:在你的个人写作史中,《雾行者》确实是特别的一部。

路内:几条主线故事不算复杂,方法有点复杂。比如第一章是个完整的大中篇格式,第二章是个拼贴格式,第五章从故事的故事中跳至一种散漫的个人经验。这一经验是否有价值,抑或毫无价值,但也就这么写了出来。我想很多人身上都裹挟着这种信念和失望。

这个复杂方式并非为了简单澄清疑问,而是延宕了疑问。缺点就是这个小说会有点长。20万字真的撑不住。我也想三言两语把事情解决了,爽利得很,然后交给一位编剧去扩展成电视剧?我挂名原著?这倒很容易。

澎湃新闻:到了四十七岁,你觉得自己的写作困境在哪里?

路内:我已经把《雾行者》写完了,就没有困境了。我把我所有的困境都放在《雾行者》这篇小说里写掉了。当然,小说里困境重重,有些还很抽象。既往的文学问题放在小说里被讨论以后,不是说你没有问题,而是你还要一遍遍聊这些问题就实在没有必要。

但其实,没有困境也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一个作家有困境,他才有着力的点。

澎湃新闻:所以你的困境是你没有困境了?

路内:我暂时没有困境。我不知道我接下来要解决的问题在哪里,这才是个麻烦的点。按你的说法,我的困境是茫然!被你归纳出来了。

小说家确实是要有困境的,也与他的境界高低有关,但这话吧,评论者能讲,作者自己讲出来有点二。没有困境的人写是也能写,写出来的小说和诗歌不好看是真的。目前我没有特别过不去的坎儿了,但将来总会有。

澎湃新闻:世界变化如此之快。在你看来,文学的意义是什么?

路内:双重的意义吧。一是世俗的意义,能让人更开放、包容,讲话更在路子上。偶尔也会出现负面因子,看了小说学坏了,但这是个案,它在总体范围内使人类变得更好,互相理解。这里还有文学翻译的功劳,你读过那个国家的大师的小说,对那个国家的人民心理上总会靠近一些。

二是文学本身的意义,阅读或写作的愉悦感。比如写点花花草草,并不指向全人类的福祉,仅仅是出于个人化的愉悦,或烦恼。也是好的。

世界上还有几件事可以同时做到这两点?你说音乐也能?但是音乐也不能再多一点了,最高也就这两条。文学和音乐能做到这两条,就可以了。(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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