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件衣裳 □周接夏
记忆中,父亲一生只穿过三件衣服,粗布、蓝警服、黄检察制服。
从我出生到上高中,父亲一直在外工作,靠自己的工资养活一家六口人。那时,父亲在老家邻县一个公社当领导,身上从里到外,全是母亲一针一线手工缝制的粗布衣服。那件不知穿了多少年的蓝外套,虽在频繁的浆洗后褪色泛白,但衣面整洁平展,没有一点污渍。读高中时,我穿着父亲退下来的一身外套,上身是发白的粗布中山装,大而宽松,下身的裤子经缩改后短而紧窄,脚踝露在外面,看起来极不协调。
上大学时,父亲送我去学校报到,我俩都是一身粗布,在报到的队伍中非常显眼,只不过我穿的是新做的蓝粗布衣,而父亲身上的蓝色已洗得发白,那种很干净的白。身着不同于其他同学的粗布衣裳,我为自己的另类感到不安,父亲眼中也是满满的不安,我知道,他怕我不安而不安。
蓝警服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检察院恢复建制后检察官的标配。我上大学那年,父亲从基层回到了原单位市检察院,之后,父亲穿上了令很多人羡慕的蓝色警服,虽无警徽等标志,但一身标准的干警服装,父亲的形象一下子变得高大起来,我的安全感由此大增,在同学面前也感到特别有面子。
上世纪80年代后期,父亲换上了那身属于自己职业特点的检察院的黄色制服,这种黄色制服陪伴了父亲的整个后半生,大概二十年有余,直到父亲去世。
2000年时,父亲已经退休多年,我第一次装修单位分给自己的房子,买了水泥,跟老板谈好价格,交了货款,等着商家送货上门。工人送货到楼下,突然提出要增加水泥价格,我拿出票据和他们讲理,送货人听不进去,提出不加钱就不给货。正当他们调转车头要离开时,身着黄色制服的父亲刚好下楼,送货人一看,啥也没说,赶忙调转车头,搬货上楼,穿制服的父亲无话而自威。
父亲的衣裳有三种,但鞋子却永远只有一种,那是母亲一针一线做的黑色的条绒布鞋,鞋底有一厘米厚,用废旧碎布头一层层粘贴、晾干,用麻绳一针一针纳缝而成,鞋子成本不高,但费时又费工。穿布鞋是父亲同龄农民的标配,更是父亲一生鞋子的标配。在我上大学后,父亲领到配发的制服和皮鞋,将新鞋子给我穿。他说皮鞋太硬、硌脚,他穿不了,他说他只能穿娘做的布鞋,合脚、舒服。我穿着父亲给的皮鞋,感觉自己一下子高大起来,自豪感顿生,觉得这才是大学生的装备。父亲看着我穿皮鞋,看着我绑鞋带,看着我搽鞋油,看着我对鞋的爱惜,嘴上不说,脸上溢满了喜悦,心里比我还高兴。现在,我却常常纠结和不安,父亲不是不喜欢皮鞋,而是父亲不愿破费,父亲宁愿委屈自己,也要满足孩子。
五一假期,回老家睡了整整一天,晚上跟娘说话,娘问我梦见父亲没有,我说就在睡醒前,跟以往一样,又梦见了父亲,父亲还是那样,为单位的工作在忙碌,为家里的事情在操心,他的相貌很清晰,一句话也不说,还是身着那黄色检察制服的样子,默默地、远远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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