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母亲是一座教堂
■安黎
(上接2020年5月15日11版)
记不清有多少次,母亲把饭端到屋子让我们吃。她呢,则上了灶房的门闩,自己像一个卫兵一般,把持在灶房的门口。我们第一碗吃完,如果还想吃第二碗,母亲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我们进灶房。她夺下我们的饭碗,进灶房舀饭,但刚一跨进灶房的门,转身就把门迅速关上。我开始并没有觉察她这种行为有奇异之处,但一而再,再而三,不由得我起了疑心。某一回母亲不让我进灶房,但我偏强行闯入。母亲的秘密一下子暴露在了我的眼前:就在灶房的烧火凳上,坐着老笨的父亲,他正在埋头吃饭。
我的暴怒并没有制止住母亲。她送走老笨的父亲,然后声称出去借个东西。我发现她的围裙里鼓鼓的,就追了出去,强行拉扯开她的围裙,结果好几个馒头掉落在了地上。馒头里夹着菜,菜随馒头的滚动而洒落了一地。母亲苦笑,但却如实告诉我,老笨家断炊好几天了,不送吃的给他们,那些可怜的孩子会被饿死。
时间一长我也疲惫了,尽管也发发牢骚,但基本上听之任之。这下好了,老笨一家人经常成群结队地来我家吃饭,把我家的灶房挤得水泄不通。
与老笨家类似的还有一个食客,叫杨虎,临村人。杨虎早年死了爹娘,他自己则成了一个浪子。如果说我对老笨家有所同情的话,但对杨虎滋生的只有厌恶。杨虎身强力壮,但却好吃懒做,一辈子靠蹭饭活着。杨虎终生未娶,他独自一人蜷缩在我们生产队废弃的仓库里,时不时地装疯卖傻,还经常偷人家的羊和鸡。杨虎是我家的常客,自然也经常在我家吃饭。时间一长,他就有了依赖性,一到开饭时间,他准时到场。母亲做饭时早已把他计算在内,一口巨大的铁锅里,饭满得常常往外流淌。
我对杨虎实在不能忍受,就当着母亲的面斥责他,让他以后远离我家,不要再来蹭吃蹭喝。那时我已参加工作,在县城教书,一个月在家里呆不了几天。回到家听弟弟妹妹说我的斥责并没有效果,我不在家的日子里,杨虎依然如故地按时来吃饭。某一天我回到家里,大门敞开着,我坐在院子里与人聊天。临近吃饭时间,杨虎来了。他脚一跨进我家大门,看到我坐在院子里,愣了一下,然后退了出去。但他没有真正地离去,而是在大门外走来走去。我知道他的意图,那就是让母亲发现他的存在。果然母亲瞥见了他,于是在安排好我们就餐后,母亲怀揣吃的东西,溜出大门,偷偷塞给了杨虎。
母亲听到我的责怪声,解释说杨虎也是条命呀,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饿死呀。
8
我有一位堂姐,从血缘上与我们已离得好远。堂姐年幼丧母,与父亲以及成家的姐姐姐夫一起生活。堂姐在十四五岁时,在地处盆地的某国防单位给一户人家当保姆。迎着暮色归来,她无端地精神错乱,整日胡言乱语。堂姐后来嫁于一户人家,不久就被扫地出门;后来又嫁给我一个中学同学,但因为病症时时发作,也遭到我同学一家的嫌弃。
堂姐被送回我们村,不知何故,她并没有在自己姐姐那里居住,却整天守在我家里。母亲简直把堂姐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她领着堂姐四处求医问药,回来后就给她煎药熬药,并好言相劝着给她喂饭。晚上她就和堂姐睡在一起,起床后则给堂姐梳头洗脸。堂姐有时候有点理智,有时候就疯得一塌糊涂。堂姐把我们家的不少东西砸烂,还动辄将母亲的脸抓伤。
堂姐一直在我家居住了两三个月,搞得我们的生活一团糟。她的危害甚至扩散到了我所供职的学校。某一天,我讲完课,在回办公室的路上,发现一群学生围在一起看热闹。我还没弄明白他们在看什么,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怪声怪气地呼喊我的名字。我仔细一瞧,学生们围在一起观看的对象正是堂姐。堂姐又是唱又是叫又骂人,惹得学生哈哈哈地笑;堂姐还特意把我列出来,一副得意炫耀的神情,歇斯底里地呼叫我是她的弟弟。
堂姐的举动很快就在学校里产生了轰动,老师也好,学生也罢,都知道了我有一个疯子姐姐。
另有一次,母亲带着堂姐到教堂里祷告,完毕后领着堂姐到学校找我。我的办公室兼卧室和校长家紧挨着。校长家门口有块菜园,里面种植着各种植物。堂姐站在我门口的台阶上,自言自语,在我没留意之际,她竟然把校长菜园里的两棵向日葵的头扭断。校长老婆大呼小叫,抱怨不休,我除了向人家赔礼道歉,还能怎么样。
与堂姐类似的还有我的一位老姑。老姑是母亲的远房姑姑,从血缘上讲并不亲近。老姑不知道天生弱智,还是后天遭受了什么挫折,总之,她脑子有问题,是一个傻子。老姑嫁到贫穷的深山里,我母亲从来没有提起过她,我当然也就不知道有这么一个老姑存在。可有一天,这个老姑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跨进了我家的大门。
母亲把老姑当贵客相待,给她想着法子弄好吃的,看到她穿着破烂,就给她缝制像样的衣服。那时候我们村子里缺水,水要到一道深沟里去挑。母亲领着老姑,跑了三四公里,专程去给老姑洗头。
老姑很少和旁人说话,但她的嘴却蠕动个不停,自言自语,声音很小,宛若蚊蝇的叫声,谁也听不明白她在念叨什么。老姑吃饱穿暖之后,就呆呆痴痴地坐在炕上,一坐就是三个多月,全然没有离开的意思。
老姑对我们的正常生活形成了很大的干扰。住宿本来就紧张,有了老姑,就更加拥挤。在我们的再三抱怨下,母亲才和颜悦色地请求老姑回去。老姑对母亲的请求根本不理,她似乎觉得她就是我家的一分子了,吃住在我家,理所当然。她不愿意离开,母亲也就不强迫她,默认她继续住下去。
到了腊月,眼看春节将至,母亲才说服老姑回去过年。老姑的家很远,大概有三十多公里,基本上是山路。母亲坚决要亲自送老姑回家,一则她怕路上有人欺负老姑,二则她怕老姑迷路走失,三则她还要去劝劝老姑的儿女,要善待自己的母亲。
后来,老姑几乎年年都要来我家,而且一住就是两月三月。母亲依旧好吃好喝相待,临走还一定要送行。
母亲的来者不拒,让我家简直变成了一个难民营,变成了一个收容站:村里谁家的女主人走亲戚或上街,没有人做饭,她家里的其他人就会来我家就餐;村里某个妇女生了病,不能做饭,母亲要么跑去给人家烧火揉面,要么直接把那些没饭吃的人领到我家来吃饭;某户人家全体外出,只留下上学的孩子,那孩子听从父母的吩咐,一放学就挎着书包来我家吃喝;亲戚不论亲疏,不管婆媳闹了别扭或是夫妻打了架,其中的某一方就会来我家躲避。他们的吃住都是免费的,我母亲对每一个人都热情似火。我一个表姐,和表姐夫闹离婚,在我家过年。我一个远亲表姐,被她的丈夫打伤。表姐的亲姐姐就在我们村,但她不去自己的姐姐家,却一日到晚坐在我家哭;她一哭起来就打嗝,而且打嗝的声音既拖沓又响亮,让人现在想起来都很不舒服。
9
母亲身体刚强为众人所公认。人们看到她风风火火,不知疲倦,得出她身体刚强的结论一点儿也不奇怪。母亲很少得病,有小病小痛也不看医生,挺一挺,抗一抗也就过去了。但正因为这样的假象,让我对母亲身体的真实状况有所忽略,从而酿成永远的遗憾。
父亲去世不久,母亲就病倒了。我以为和过去一样,她休息几日就会恢复正常,因此并没有特别留心。当村里有人传话给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需要认真对待了。我把母亲接到我供职的县城学校,叫来一个年轻的医生,给她检查身体。母亲没有住院,就躺在我宿舍的床上打吊针。但自始至终,医生都没有搞清楚她究竟患了什么病。我那时候手头极其紧张,更没有意识到病痛会从我手里夺走母亲,因此在母亲病情有所缓解且她要求回家之际,我就把她送回了村庄。岂不知,她的病症并没有得到解除,病菌潜伏在她的体内,正在一点点地蚕食着她的身躯。
母亲身体的每况愈下最明显地反映在夏收之中。平时收割麦子,母亲总是冲锋在前,但这年收麦之际,有几次她都喊头晕,中途退场,回到家在炕上昏睡。看着焦黄的麦子,母亲如何不着急,但她显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八九年春节刚过,正月初六,我从县城步行回家。此时我三姐还在县医院住院,有可能面临手术。那天早上也挺奇怪,我和新婚不久的妻子因为小事而闹了别扭,妻子回了娘家,我也想着回去陪陪母亲——因为新婚要走众多亲戚的缘故,过年我并没有时间和机会单独与母亲呆一会儿——我路过大姐家,听到了有关我舅舅家的事情:我小表弟前天结婚,但婚礼却闹得鸡飞蛋打。母亲把小表弟从一个婴儿管成了一个小伙子,她对小表弟情深似海。不相干的人结婚,她能去都要去的,何况小表弟终身大事呢?但小表弟的婚期恰逢过年,家里来的客人需要招待,母亲被拴住去不了。去不了,母亲的惦念却不会减弱,惦念之中还夹杂着隐隐的愧疚。
我回到村子,远远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玩花花牌,母亲就在那些人当中。母亲是围观者,但她却抢着给人家出牌。母亲发现了我,就朝我一路小跑过来。我随母亲回到家里,家里还有亲戚。母亲没和我多说话,就下了厨房。
亲戚们吃完饭,大多数人已告辞,只有个别人还留在屋里和母亲拉家常。怪我嘴长,我说出了舅舅家打架的事情。母亲听了后,脸色变得灰青,叹息一声“都要把人亏死哩”。后来话题转移,说起了我三姐住院的事情。母亲说她已经洗净了身上的衣服,准备明天到医院伺候我三姐。三姐住院已有好些天了,但因为春节,母亲却一直没有去探望,她心里自然有些许的抱憾。当然,母亲也表现出了某种畏难情绪,说一提起动手术她就有点儿怕。
剩余的亲戚走了。母亲就解开亲戚拜年带来的一包点心,分发给我们吃。我要她也吃一个,她搪塞说她不喜欢吃。在我的再三强迫下,母亲才掰了半个点心。可就在她将要把点心送到嘴边之时,突然门口出现了几个教徒。母亲一转身,点心就转送到了一个教徒的手里。母亲再次打开一包点心,一个教徒发一个,但她自己却始终没有尝一口。(未完待续)
新闻推荐
原创虎嗅调研虎嗅APP调查说明:受疫情影响,近期生鲜电商火了,有人说线下模式“不行了”,事实果真这样吗?为此虎嗅调研围绕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