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陈到底”
原创 人间掌柜 人间故事铺 1月6日
曾经他只是普普通通的厂工一名,但没想到他的人生却如同外号“陈到底”一般,一沉到底。他经历了牢狱之灾,也策划了偷金方案,如今他只想平平安安,照顾好老婆孩子。
小四什么都没穿,抓起方木凳过来打他。把陈到底打到墙角,血流满面。吴燕燕抓衣服遮着身体,哭着叫小四别打了:“这会打死他,会打死的呀!”墙角就是厨房那一套东西,陈到底手一摸,摸到菜刀。一刀挥过去,小四木凳丢了,人倒在地上挣扎,还要跟陈到底抢刀。陈到底这手摁住他,那手连续砍、砍,小四不动了。
杨劲松计划五一和他几个朋友去怀化玩,问我要不要一起去?他们两台车,司机只有杨劲松和他女朋友,如果我能去,可以多一个司机最好。我还没有和杨劲松自驾去玩过,有些动心。
五一我赶回株洲,因为同去的人当中有个人要迁坟,杨劲松说只能吃完中饭再走了。我小憩一下,十二点半跟杨劲松去吃饭。
吃饭的人加我一共四个。饭吃到一半,进来一个人,杨劲松叫服务员添碗筷,给我介绍:“陈勇文。”见我没反应,杨劲松笑道:“陈到底啦,想起来没?”
——我张开嘴惊讶无比!陈到底这个名字还是我取的,我已经30年没有见过他了。
1
原株洲铁路机车厂,隶属于原铁道部,因为厂子驻地在株洲田心,株洲人简称机车厂为“田厂”。几万人的工厂在株洲很多,田厂是株洲诸多省部属大厂当中的一个。
陈到底老家在株洲、浏阳交界处的农村,属于浏阳。早年田厂建厂不久时,需要大量工人,陈到底的父亲从公社得到这个消息,报了名,就进了田厂。到陈到底19岁时,他父亲退休了,陈到底顶职进厂。
每个大厂周围有很多小厂,株洲市链条厂就是田厂周围的小厂之一。大厂跟小厂比,大厂什么都有:宿舍、食堂、澡堂,还有舞厅。而小厂很多设施都没有,所以在小厂人的眼中,大厂的单身男女是他们首选的择偶对象。
单身青年陈到底,跟所有的单身青年一样,朝思暮想希望找个姑娘谈恋爱。
陈到底到舞厅跳舞,看见了链条厂的吴燕燕。吴燕燕正被田厂的小四追求——也不能说追求,小四有几个女朋友,吴燕燕是他其中的一个。
陈到底不会跳舞,正在努力学,可没有人跟他跳,经常只能坐冷板凳。小四是舞厅的热门人物,有的是人跟他跳。陈到底注意到整场舞会,吴燕燕能够跟小四跳一次就不错了。剩下的时间,吴燕燕都干坐着,眼巴巴地等小四来喊她。
那时候如果一个女生有男朋友了,别人要叫这个女生跳舞,得经过她男朋友的同意,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陈到底和吴燕燕挨着坐,中间只隔一个空位的距离,他非常想邀吴燕燕跳舞,可他不敢跟小四说,小四是田厂众所周知的一霸。
一场舞会又一场舞会过去,陈到底虽然不敢邀吴燕燕,但终于开口:“他是你男朋友啊?”
吴燕燕却回答她没有男朋友。
陈到底不信:“他们都说你是他女朋友啊。”
吴燕燕不高兴谈这个话题,起身走了。接下来的几场舞会,陈到底在熟悉的位置上还是一坐一晚上,但吴燕燕没有来了。吴燕燕没来,小四照样天天来,照样整场舞会跟这个跳、跟那个跳,好像吴燕燕来或不来,跟他无关。
小四中场休息的时候,下来抽烟。陈到底和小四不在一个分厂,也没住同一栋单身楼,但彼此还是脸熟的。陈到底开支烟给小四,问他:“你女朋友几天没来了啊?”
小四瞪他,示意一下坐在他那边的女生,陈到底说不是,不是这个。小四明白了陈到底指的是吴燕燕,他摇头,也没说吴燕燕是、或不是他女朋友。
“不是你女朋友吗?每次都坐在这里,跟你跳过舞的?”陈到底怕他们说的不是同一个人,认真跟小四确认。小四反而嘲笑他:“你天天坐在这里,又不跳舞,傻瓜!”
陈到底不介意小四说他傻瓜,他一心要确认吴燕燕是不是小四的女朋友,再次提醒小四:“就是坐在这里的、跟你跳过舞、除开你以外、不敢和别人跳、等着你来喊她、可你整晚都忙不赢的那个,那一个。”
小四得意地说喜欢他的人多了去了,那只是喜欢他的人当中普通的一个。
陈到底从小四这里得到了这样的答复,再去舞厅,天天等着吴燕燕。吴燕燕终于来了,还是照样坐在这个位置,陈到底就开始邀请吴燕燕跳舞。
以为很难,结果一邀,吴燕燕就跟他跳了,好像吴燕燕就等着别人来邀。虽然陈到底踩了吴燕燕的脚几次,吴燕燕不但没有怪他,倒鼓励他。他们每一曲都上场,笨拙地摇晃。舞厅放的是磁带,他们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里凑近着说话,几次碰到小四。陈到底有点怕,但小四也只冷冷地看他们一眼,没有额外的举动。
李谷一的《乡恋》一放,几乎全场的人都跟着李谷一唱:
“昨天虽已消逝,分别难相逢。怎能忘记,你的一片深情……”
跳了几次舞,散舞后陈到底邀请吴燕燕去吃夜宵,吴燕燕也答应了。两个月后,他们确立了恋爱关系。
2
杨劲松在田厂住的单身楼是17栋,2楼,我经常到杨劲松这里来玩,杨劲松有时候要出去,就把我带到同住2楼的陈到底的宿舍。
陈到底跟杨劲松一样,一个人住。单身楼都一样,一间房子,床、书桌,加上一套厨房设备。
不过我和陈到底不是一路人,又不熟悉,没话说。吴燕燕来了,我在边上,他们两个人嘴巴贴着耳朵说话,浓情蜜意,我很尴尬。尤其是到吃饭时间了,他们淘米择菜,没有要留我一起吃的意思,我就拿着杨劲松事先给我的饭菜票去食堂。
杨劲松那段时间很忙,除开上班,他业余时间还开了一个录像厅,生意很好,经常不在单身楼,我就很久没去田厂了。等我再去,杨劲松又要去录像厅的时候,我就跟他一起走。我告诉他我不去陈到底那里,他和他女朋友无法接受第三者在场。
“忘了跟你说了,陈到底被开除了,他杀人,判了十年。”
陈到底不是杀人的料啊?
原来,吴燕燕和小四,确实没有建立恋爱关系,但陈到底跟吴燕燕在一起,到谈婚论嫁了,闲人笑话小四,说陈到底抢了他女朋友,小四就找到17栋来了。
小四没有要求陈到底和吴燕燕分手,也没有要吴燕燕和他确立关系,他有空了就来,来了就要吴燕燕挨着他坐,跟他说话。到了吃饭时间,三个人吃。吃完饭小四要午睡,把陈到底赶出去,留下吴燕燕,锁好门。
这么三番五次,每次小四走了,陈到底才能进去。陈到底进去了,吴燕燕就扑到他怀里,嘤嘤哭泣。
最后这一次同样,陈到底又被赶出门外。他在单身楼的走廊里走来走去,单身楼的人都鄙夷地看着他。陈到底一忍再忍,里面传出吴燕燕挣扎的声音,陈到底忍无可忍,一脚踹开自己的房门冲进去,床上是两个光着身子的人。
小四什么都没穿,抓起方木凳过来打他。劈头盖脸,把陈到底打到墙角,脑壳发晕,血流满面。吴燕燕抓衣服遮着身体,哭着叫小四别打了,小四还不依不饶。吴燕燕喊:“这会打死他,会打死的呀!”
墙角就是厨房那一套东西,陈到底手一摸,摸到菜刀,脑袋里全是空白,一刀挥过去。小四木凳丢了,人倒在地上挣扎,还要跟陈到底抢刀。陈到底这手摁住他,那手连续砍、砍,小四不动了。
门口看的人,跑出去向厂保卫处报案。吴燕燕胡乱穿好衣服,掩面跑了。陈到底瘫坐在地板上,看着血泊中的小四。
厂保卫处把陈到底抓走,再通知派出所,派出所把陈到底带走。
案子很明白,陈到底吴燕燕,男未婚女未嫁,正常恋爱关系。小四欺负人,欺负得太厉害了,每个办案的民警都是男人,换做自己是陈到底,忍还是不忍呢?厂保卫处、派出所、检察院、法院,凡是经手这个案子的人,莫不同情陈到底。
懂法的人叫单身楼的人发动群众签名,大家签了名,请求法院刀下留人。法院认为按理当斩,但情有可原,判10年。关在位于株洲的一个监狱。
监狱这边看了陈到底的档案,民警也同情他。陈到底本来有正式工作,不是混社会的,没有任何不良记录在案。民警有心照顾他,先让他做了犯人的小组长,后来又做了大组长。他听干部的话,干部说什么他做什么,减刑也多,10年刑期减了3年多。
刑事案件要丢工作,出来后的陈到底,变成了一无所有的待业青年。他打听吴燕燕的消息,吴燕燕早结婚了,孩子都几岁了,他便没有去找她,就当她没有来过他的世界。
3
陈到底正在舞厅陪吴燕燕干坐着的那段时间,我和杨劲松相约,去湘江游泳,一起去的有七八上十个人,也有陈到底。
那时候株洲还没有一座跨过湘江的桥,城区在河东,河东的岸边乱石嶙峋,下去就几米深。河西那边一大块沙滩,所以株洲人游泳都去河西,从贺家土这个地方坐船过渡。
我们从田厂坐公交车到贺家土,再从贺家土走路到渡口。上了船,买票,每个人两毛钱。明明是机器驱动,但船驶离岸边时,还要用竹篙撑。船开动了,卖票的人过来收钱——说是卖票,其实没有票,你把钱给他,他接过去再找下一个人收钱。
我们都自己买自己的票,船开出去不远,陈到底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爬上了船舷。他旁边马上有人多嘴,喊:“有人没买票,要跳船!”我向那边望过去,船家没有丝毫迟疑,抡起巨大巨长的竹篙向陈到底扫过去。这要打中,不死也得残废。
陈到底想分辩,来不及分辩,竹篙打上他之前,他慌手慌脚跳了下去。
过完江,我们在岸边眺望,湘江在这里很宽阔,波浪起伏,完全看不到江中有人。我跟他们说,只怕他会沉到底了。
杨劲松呵呵乐,说:“陈到底这名字取得好,以后就叫陈到底吧。”其余的人都无心无肺,哈哈大笑,若无其事换衣服下水。
我换好衣服游了一下,老是注意江面,江面视线开阔,怎么一个人在江里,一点都看不到呢?等我们玩了好一阵,我才看到下游远处的沙滩上,有个人疲惫地走过来了。
湿淋淋的陈到底。
我们嘲笑他,如果没带钱,说一声嘛,何必跳江呢?陈到底认真辩解,他没买票,是因为卖票的人还没到他那里来。一船人,吹不到风,他挤过去,想站上船舷吹吹风。听见有人喊“没买票”,一回头,竹篙就过来了。什么话都来不及说,没得选择,只能跳江。我嘴上取笑他,内心却深怪撑篙人:为集体的两毛钱,视人命如粪土,什么混账想法?
——过渡是垄断行业,私人不能搞的。我亲眼所见,撑篙人听见喊有人没买票,立刻就打。至于这个人是被打中死了,或者是跳江淹死了,他不需要考虑的。
陈勇文就这么被叫成了“陈到底”。
吴燕燕是他交往的第一个女性,在牢里6年多,前面两年吴燕燕来看过他,后面就没来了。在牢里陈到底无数次想过,他和吴燕燕的事情如何了结,没想到出来了,才发现一切其实早已了结。
出来后陈到底的第一份工作是打宝石。浏阳有个老板出钱,弄了个宝石厂,请他去当头——打宝石。这个项目是从广东引进湖南监管场所的生产项目,陈到底在监狱做的就是这个活,宝石生产的流程他一清二楚。所谓宝石,就是女性衣服上点缀的那些起装饰作用的价廉的小粒粒。
陈到底很卖力,宝石厂的生产搞得不错,可他不知道为什么?搞了一年厂子没赚到钱,垮了。他猜私人办宝石厂是没办法跟监狱竞争的。私人宝石厂工人要开工资,要租厂房,监狱不要给犯人开工资,不要租厂房,怎么比?他没有门路谋生,想来想去,虽然他不是田厂的人了,但田厂是他最熟悉的地方,所以他就又回株洲了。
周围的很多小厂是靠田厂生存的。陈到底进了一个小厂,车工铣工电焊,什么都搞。这期间他认识了同样在小厂谋生的老婆,两个人什么都没有,租个房子,结婚了。
结婚之前,丈母娘跟他说,不嫌弃他,只要他对她女儿好。别人结婚起码要“三金”:金项链、金耳环、金手镯。但到处传有人戴这些东西被抢了,好一点的只丢东西,不好的命都可能丢,丈母娘说,她的女儿不需要。不过金耳环总要的,三金不要,总要有一金吧。一金都没有,好像女儿养了十几二十年,白送出去了,会被人笑话。
陈到底感激丈母娘,买了对耳环给老婆。他向丈母娘保证,两年之内,另外二金也会有。
4
小厂收入不高,日子过得紧巴巴。有狱友跟他联系,叫他去新疆淘金,他去了。
他淘到了马蹄金两坨——“马蹄金晓得不?像马蹄一样一大坨,很难得的!”
每个淘金的人都想私匿金子,被打断腿打断手的事常常发生,他从没私匿过,但马蹄金他一定要藏起来。
收工回来,要经过老板的检查站,这是从像外星球一样的工地回到人间唯一的一条路,不走这条路就要死在沟里,被打残手脚的人,都是在检查站被发现私藏了金子。
他当然没被发现,因为金子不在他身上,被他藏在一个做了标记的地方了。
一次两次,七次八次,金子还是藏在那里,他不敢带。
虽然身上没带金子,但有了私藏的金子,过检查的感觉就完全不同了,非常紧张。他看见有人被从长长的头发里搜出金子,有人被从裤子里搜出——这个人就很厉害了,他把金子用胶布夹在卵蛋中间,本来不会发现的,又不是很大的金子。可这个人好多天没洗澡,浑身痒。金子夹在那里,他怕过检查站的时候痒,就死命抓,结果抓破皮了。都检完了,他觉得疼,便扭了一下,然后重新检,就被发现了。
他无数次观察的结论是绝望。过检要把所有的衣服脱下来,只穿条短裤,检的时候短裤也要脱下去一节,男人的身体就这个样子,没有可以藏东西的地方。其实那人的办法已是最好的方案了,但那次被发现后,脱短裤的时候,还要把两条腿分开,检查人员拿棍子专门拨一拨,这个办法就行不通了。
绝望归绝望,金子他一定要带回去,他欠老婆,也欠着丈母娘呢。
之前的办法对他有启发,但他只有走屁眼这条路了。
进工地的检查是做样子,他分几次,带进去了一小片肥皂、胶布、消炎药、小镜子还有针线。这天出来前,他把肥皂打湿,一次次润滑自己的屁眼。用胶布包好金子,塞进去,尽量往里塞。他说不管了,哪怕金子进到肚子里也不管,以后再想办法。塞好后,小镜子放在地上,他对着镜子拿针线缝合屁眼,缝合好了,涂上消炎药,然后试着走。
他慢慢掌握了金子不出来的步伐,但还是不放心,又把屁眼用胶布在里面贴住。
到了检查站这个生死攸关的地方,队伍走得比平常慢很多,原来这天老板来了,守在检查站,老板在,保安比平常更卖力,检查更仔细。
陈到底觉得是老天爷跟他开玩笑、要他死。老板只是隔三差五来工地和检查站,不是天天来,那天老板头天刚走,他计算老板不会再来,没想到偏偏来了。他再次体会了当初砍小四的味道,逼上绝境、走投无路了。
老板带着他新马子——陈到底忽然想到,老板反常规,其实只是为了带新马子来炫耀他的金子王国,沟壑纵横一片荒凉。他没有想到的,是没叫他们脱裤子。保安按照老板的吩咐,老板的新马子在,不要他们脱裤子,只是拿着棍子在裆下拨弄几下,就放过去了。
陈到底紧张到呼吸要停顿,因为血把胶布弄掉了,金子不愿意待在屁眼里,到检查他的时候,金子的头露出来了,是缝的线拦住了。如果脱裤子,一眼就看得到屁股那里露出来的东西。不要脱裤子,等于老板的新马子救了他一命。
这天没有带金子出来的人,都把肠子悔青。
金子藏好后,到下一次结完工钱,陈到底就走了。回到株洲,他打了一条48克的项链、20克的手镯给老婆,还给丈母娘打了一条18克的金项链。项链和手镯老婆从不在单独出门时戴出去,但在家里,她总是戴起来在镜子前看。
“不过不值钱,那时候金价是70元1克。”他谦虚地对我说。
离开金矿到现在,陈到底做过的行业有几十个,只要有钱,什么都干。他现在是做押运,老板承包了货物运输,老板开车,他陪着。
尾声
END
他中午赶去吃饭,本来是想告诉杨劲松,这次的活动他不参加了。他老婆在一个小区物业做事,每个月辛辛苦苦,只有一千多块的收入。他跟杨劲松他们出来,尽管是AA制,但一花好几百,让他觉得对不起老婆。
但没想到意外碰到我,他这才改变了主意。刚好其他去玩的人都是结对成双,只有我和他是寡男,我们就住一间房。
他已经不是杀人犯的陈到底了,也不是偷金贼的陈到底了。吴燕燕像意外,小四也是意外,意外改变了他的一生。他所经历的一切,那些意外,都好像都是天意。
他孩子快读大学了。现在他只想平平安安,把孩子抚养成人,让老婆过上好一点的生活。
题图 | 图片来自Unsplash
配图 | 文中配图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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