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 肚子 日子
守朴
曾经，山里缺地，山里人缺吃。这些年，经济发展飞快，城乡一体化让城乡差别缩小，农人不务农改务工，农副产品廉价。土地，不再稀罕。成片的大寨田都成了草的乐园，道路两边全是森林，工业园区厂房林立。我一直纳闷儿，街上、超市里的馒头、大饼，粮店里的大米、小米、面粉，都是从哪里鼓捣来的？
前年，也就是2018年秋天，八旬的老父亲不顾全家人的反对，回老家找人帮着种了三亩小麦。去年夏天，打了两千多斤麦子。种的时候我怕人笑话借故没朝面，收的时候必须回去了。虽然用的联合收割机，半个小时后，满地金黄的麦浪变成了一卡车麦粒，拉到场里晾晒了三个日头，直晒得用牙一咬“嘎嘣”脆响，入囤储藏，小心翼翼地盖了一层又一层。
看到父亲高兴的样子，我在想，这可能就是他的满足感、成就感、获得感。更有意思的是，去年以来，父亲回家的频率明显增多，不仅仅是国家有敬老福利，老年人坐车不花钱，一个重要原因，估计就是回家看他那一大囤麦子。
只要老人高兴，随他怎么办都行。其实，我心里更多的是不理解，想不通。一家人好不容易摆脱了靠挣工分过日子、缺吃少穿的困境，有了固定的工作和收入，几乎天天吃大卷子，喝大米稀饭。市场上各种日常用品应有尽有，无需去搞一些“备战、备荒”“深挖洞、广积粮”的故事。正如母亲常说，赶上了好时代，日子天天像过年，要好好活。
父亲自有他的理由，囤里有粮，心里不慌。他经常告诫我们的一句话是：“六零年挨饿你们没摊上。”是的，我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出生的，真的没赶上。母亲辞职回到老家支援农业生产，我的哥哥生下来不久夭折，一定与生活困难有关系，我从不敢跟父母谈论这些话题。在父母身边，我备受呵护，一点也没有品尝到忍饿的滋味。但参加工作后的一段日子，因工作量大，体力消耗多，用酵母做的馒头特好吃，一顿饭能吞下五个，每月的粮食定量仅够一个周的。没有好办法，只好从家里带一部分，其他时间只能吃七八分饱。后来，跟当地村里的小伙房熟了，可以享受驻点干部待遇，经常蹭饭吃，能放开肚皮慷慨大方地吃饱。一桌子人，只要有不吃肉的，一定会夹到我的碗里，说我人长得瘦，出力大。现在想起，心中五味杂陈，为了肚子，脸皮比鞋底还厚，装痴作傻，闷头猛吃，就是为了不挨饿。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为了肚子舒服，我出的洋相可是不少，对用麦子做的面食刻骨铭心。
那一年，每人只有十斤麦子，父亲只好从家里捎煎饼，节省出饭票，将馒头、米面拿回家，让我们一家老小偶尔改善一下生活，最过瘾的就是疙瘩汤泡煎饼，可以裂开大口猛喝一通，直撑得连松腰带。
那一年，正月十五闹元宵，要蒸灯的，按照要求再到指定的位置摆放，到祖坟上奉灯。所有的灯，除了磨顶上的天地灯个大，还是白面做的外，其他都是地瓜面做的，一律黑黑的。天亮时，磨顶上的的那盏又白又亮的灯竟不翼而飞。母亲挨个盘问，就是没有答案，直到现在还是个迷。
那一年，我和几个哥哥去上年坟，回来的路上，实在忍不住了，集体作案，把水饺抢着吃了。其中九哥守满还挨了一顿揍。
那一年，我上高中，周末回家拿饭，其实就是一成不变的地瓜干煎饼。姥爷干活的村建筑队中午宴请，他和我商量说是有事，让我去顶替他干一上午。我去了，干了一上午小工活，中午招待大饼和全猪汤。一斤大饼，几点肉片，几块肠子，汤敞开着喝。那味道啊，香得头都发晕。当时感觉很开心、很开心，特过瘾，从内心感激姥爷。过了后才知道，姥爷是考虑到我正是长个子的年龄，有意识地让我去享受一下待遇，犒劳犒劳我。
那一年，一个邻居大爷问我父亲：“表弟，大卷子什么味道？”父亲以为他是开玩笑，就笑着说：“麦子面味道。”
大爷说：“那赶集时我上辛店子，你给我买个尝尝中不？”父亲说：“中、中。”初十逢集，大爷如期而至。父亲从伙房打了两个馒头，一碗菜，大爷风卷残云，瞬间处理完毕，竟没有尝出啥味道。伙房里再没有多余的东西，只好忍着肚子回到家，用地瓜补缺了。其实，那顿饭父亲啥也没吃。过后，大爷说：“那大卷子好吃是好吃，就是不管事儿，不如地瓜实靠。”
那一年，麦收时节，全生产队里的男女老少都汇聚在场里，准备启动脱粒机打麦子。一大家子人围着队长吵吵嚷嚷着，这个说麦子面烙油饼喷香，那个说麦子面蒸馒头暄乎，还有的说包饺子一口一个……队长憋不住了，放开嗓门大声说：“用白面做个婊子儿都好吃。就知道吃，赶紧下把干活。”人们说笑着，打闹着，憧憬着，好一个“芒种忙麦上场”。
这些年，生活水平逐年提高，各种吃食五花八门，所有的富贵病不分国界、身份、老幼，难怪有人说，“世上‘三高’最公平，不看人下菜碟，谁都可以得上。”是啊，这不是生活水平好了嘛。
这些年，家里基本不存粮食，都是现吃现买。年轻人几乎不动烟火了，喜欢吃快餐、外卖。过去每个公社都一个粮管所，一个管理区有个粮站，一年夏秋两次去交公粮，也叫爱国粮，现在几乎一个也找不到了。也许散存在市场里，运行在流通环节中。粮食，粮食，不会是谷雨时节的谷雨吧。
今年的春节过得不寻常，新冠病毒引起的肺炎席卷全球，肆虐着人类。封城，封小区，居家隔离，人们一口气把过年的储备吃了个精光。一边吃，一边看电视，看到有的国家超市一抢而空，抢吃的，抢用的，抢口罩，抢卫生纸，把一些国人也抢怕了，老人们就想起了六零年挨饿，也不顾阻拦，哄而抢之。幸亏政府正确引导，及时调剂，至今未出现任何生活用品短缺的情况。
居家防疫，不给政府添麻烦，脑子里却一刻没闲着。经常想，这几时是个头儿啊，两个多月过去，国内基本控制，国外烽烟四起，有愈演愈烈之势。“外防输入，内防反弹”，人类共同的敌人需要全人类来共同对付。坐吃山将空，毕竟吃饭是个大事。
人多好干活，人少好吃饭。我又在胡思乱想，一个十四亿人口的大家庭，一顿饭要吃掉多少锅馒头啊，要喝掉多少盆疙瘩汤啊？粗略一算，一年光吃咸盐也得五十亿斤啊，不是个小数字。米袋子面袋子菜篮子的事情，是民生大事，因为我们这个民族从来不会、也不可能去掠夺。好在我们无须担心，国家一直非常重视吃饭问题，现代化的生产、储备和加工都能确保肠胃无后顾之忧。
又到麦子抽穗灌浆时，一场好雨在来百姓的期盼中如期而至，密密濛濛，飘飘洒洒，田野绿油油的，湿漉漉的鸟鸣声从远处传来，我仰起头，伸长鼻子，期待金黄的麦田散发出来的那甜美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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