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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子年的春天深处:写下日常中的美 沉浸于这颗星球的细节

澎湃新闻 2020-04-27 08:45 大字

原创 玄武 文学报

选择身居山野的人,自然懂得山野的乐趣。那种乐趣不可能建立于“人类与世界上其他生物”的对峙感,而是真正视万物为平等、并将自己也置身其中的圆融和洒脱。

就像作家玄武所说,随着年长,越来越意识到、越来越确定的一件事,就是共同居住在地球上的人并不比动物高级——“你看一切生命皆美不可言,你也就渐渐成了它们,和它们一起,融入它们,懂得它们的语言,领略它们的美。甚至,具有它们的美。”

玄武 | 文

锻炼锈骨,透一点气。荒山跳沟,往返十次。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午夜,游于河。未遇一人。河冰已融,水漫短桥,双足浸水,黑暗中不得过对岸。

空中大鸟旋舞,未知是鹤是鹳,鸣叫如鸭。时起时落,时越头顶,不过三尺之距。呆望夜空,不甚黑暗,而为铁红之色。几疑跌入幻境,极不真实。

迷路不得出,南行两公里无出口,北行五公里仍不见。一怒翻墙,不过三五秒,已抵直道。复寻亡马,再行两公里,驽马嘶于摄乐桥。乃得归。过路口二,红袖章严索路引,书姓名时辰事由,始放行。

庚子年正月将尽,大疫不止,民皆战栗,闭户不敢出。玄子记于并州北。

三只狗,远远望到一只陌生的两脚兽,大喊大叫冲来。看见原来是传说中的狗神驾到,立马高兴得忘乎所以,摇头摆尾,俯首帖耳,巴巴地趴地上抬头望我。白狗从背后往我腿上蹦,我轻声呵斥它。黑狗明白了,蹦起来把白狗撵开。

我都不能伸手摸它们。口袋也没带吃的。三狗一人愉悦地玩了一会儿。它们一直跟着我走。我爬山,它们先冲上去等着我。我下山,徒步到车被土堆堵住的地方,它们跟到车前,一排蹲着,坐在各自后腿上,沉默地望我上车。

有人情味的狗狗。或者,它们觉得我够狗味儿。

天有点黑了。看不到狗狗表情。心里暗自想着它们眼睛里的无奈,留恋,忧伤……

或者什么也没有。那只是我自己的想法。它们转头就忘,去玩别的。

车灯惊着了一群野鸡。——或者是鸦?我没有想到路边短矮的松林,能藏落那么多只。扑棱棱飞起,并不飞高,不知落向何处去了。紧闭的车窗内,仍能听到它们扇动翅膀的声音。那些声音过于惊慌。

继续寻找到一条通往东山的路,摸黑驾车上山。此时晚八点,这座山,真正是我一人的了。

路上想到某年,老家,秋天。我在街巷里行走,一条长毛狗远远向我奔来,我原地不动,它扑到我身上,不停地往身上奔。

许多人没有与生灵交流的经验,别说听懂鸟鸣里鸟的情绪,对与人类关系密切的狗,也不能懂。遇此会有本能的恐惧,于是变成落荒而逃和被追逐。狗追时会叫,无恶意时人也害怕,但那叫声几乎时着急地喊:“别怕,别跑,我喜欢你跟你玩,你跑什么跑。你快跟我站住!……”

但也许,狗明白是可以和我交流的,它终于遇到人类中一个可以交流的对象,所以这么亲热。是一条长毛的白狗。色泽污了,毛卷了,它兴奋、激动的样子,让我不好意思觉得它难看。

它就这么跟着我转悠,不停地跑到前面去再扭头看我,或者蹦回来,在我前面摇尾巴,眼睛急切地盯着我眼睛。它渴望交流,渴望知道我想什么。

一群颜色不一的小狗跑来,它们不认识我,冲我尖吠,很是烦人。我下意识有挥手驱赶的动作。白狗就冲上去撵那些狗。它也不咬,就是撵。后来干脆往远处跑,进了一块刚长出麦苗的麦田,引着那群小狗追它。

我继续走,去了村外一个低矮的荒败的火神庙。转到庙后的时候,那白狗追来了,气喘吁吁。它望着我的样子分明是等我夸它。我连说好狗狗,它看上去开心急了。

我把水壶挂在树枝上,晃晃悠悠,拿相机去拍那些树,楸树,槐树,榆树,皂荚树,杨树,椿树,桐树,枣树,小小的桃树。我如此迷恋那些树,那些生命不亚于动物,至少是相等的,这些年它们张口,向我吐露了太多生命的秘密,我深受教诲并得启发,如受天启……

我再注意到白狗的时候,它已在潮湿的地里刨了个深坑,卧在里面。原来它是太热了,又渴,它需要凉爽一下,让体温降下来。它竟有这样的办法。

见我看他,它站起来,跳出坑。一边看我,一边看坑。那意思是说,很凉快很舒服呢,我让我进去试试。去吧,去吧,很好呢。

我哭笑不得,皱皱眉,冲它摇头。它似乎明白了,有点沮丧,它自己也不进去卧了。

我寻处方便,它也蹲着看我。我继续向前走,过了一会儿,白狗才追上来。

它拦在我面前。我吃惊地看到,它嘴上沾着屎!它朝我身后跑。一边跑一边扭头看我。那是邀请的意思。它找到好吃的东西,邀请我一起共享。它是邀请我,去吃我的屎!

对一条狗来说,这绝对是慷慨之举。它献出了足够的热情。狗是护食的动物。一条狗进食时,主人动它食物,它都会下意识张嘴咬。不能怪它,那是狗的本能。于同类抢食,它会攻击。

我无法写出我的憎恶,恶心,等等复杂并陈的感触。我撵走它,用了滚一词,喝令不许跟我。它远远跑开,不再追来。它扭头的眼睛,似乎有委屈不解,有伤心。它不明白我为何突然这般决绝。

你吃屎了。我不能接受你。

我后来多次想到这件事。我一直不愿写出,只是,唯恐伤害人们对狗的感情。我不愿人们对狗这样一种动物有污浊的看法。

但这是我遇到的确真之事。我无法释怀。

已夜晚10时。我在山顶,抽烟,喝茶,手机写字,饮一壶87年的老酒。看不远处城市灯火,这苍凉的人间烟火,仿佛在瘟疫中颤抖。

这一刻我拥有这座山,我一个人的荒山。我并不孤独。此刻,山与我仿佛一体。我即山,山即我。所谓托体同山阿,这也算是吧。在这荒山,我度过一生最特殊的一个生日。大疫之中,生死之门在眼前开合不定,同时可见。我一人,一座山。今日我遇见了飞鸟,狗,杂树林,山阴肮脏的残雪。我凌乱想到一些人,包括诀别的一些。我没有想到任何一个我憎恨的人,他们不配。

再一小时,这一日就过去。

昨夜采来的一束丁香,今午案上郁郁。

“深巷明朝卖杏花。”宋人风雅,得日常审美之况味。诗句中可知,杏花是在城市街巷里出售的,处处可见,平常到像我们今日所见的菜摊。

杏花如此,那么桃花,梨花,梅花,菊花,荷花,四季之花……

花红易衰。人们恰是欣赏其盛极而衰的过程,参悟生命,参与生命。

时间前进,人心却未必随之进步。我们回不到杏花在深巷叫卖的时代了。我们只买菜。

丁香花

我也有鄙俗的实用主义。比如,总觉得果木的花才配叫树花,或者干脆,人家就是专业开花不间断的那种,比如欧本月季。又或者像洋槐那种,一身满不在乎的花串,来,你随便折去,做拨烂子吃到满嘴芳香。吃完你再来折,我的枝条很快又长满,明年更多。

不喜玉兰那种。每年开一次就没用了。然后站着,装树,一装就是一年。那么占地方,太可惜了。我是不会种的。

窗外樱桃树已太高。年年等它开花,它已十二岁。我在二楼坐书桌前,它在窗前高于我,白天黑夜地看我,用浑身上下雪白的花束盯我。看什么看?一个丑陋大老爷们,写点字而已,把你夸得美呢。

它招来许多蜜蜂采蜜。窗户开着,隔了纱窗。我在寂静的深处一惊,听到嗡嗡声。就仿佛少年时在水库潜水,听到岸上隔了深水的人声,像来自另一世界。

一只蜜蜂嗅到丁香的浓郁香气,不停地撞玻璃想进来。我在窗前看它,它停止撞击,不甘心,换了姿态,用脑袋往玻璃上钻,它还会来回挪地方试。

这一日,武汉解禁。但我以为,至少一两年里,人类得不到以往哪怕鄙俗的日常了。

但仍然写下日常中的美。哪怕明天人类灭亡。记取、写下所历的日常,也是尊严一种。在至暗时刻,我们仍有从容,沉浸于这颗星球精微的细节。

儿子小臭每天拿个喷壶,准时早上10点多上来,唰唰唰。有时听见他在花台上哼哧哼哧,一忽儿路过书桌时我拽住他,臭小子一头汗,一扭就跑了。

他照顾他的花。精力过剩总搞破坏,于是和他商量,有一盆花归他管理。他高兴地答应了。他是一盆花的主人,从此很有派的感觉。他想让他那盆花长得最好,于是破坏旁边一盆一人多高的蓝雪。我批评他这是不对的,这个叫嫉妒心理,而人不能这样。要竞争,但对胜过自己的,嫉恨、破坏,是很不好很丢人的事。他低着头不吭气。我知道他明白这理了。

有天晚上睡觉,他突然自言自语说:“一下子开很多花,多好啊!”我听到他开心地嘎嘎笑出来。再看已经睡着了。

不知是不是做梦。

今天下午,阴天。我拉着帘子。我不喜欢灰秋秋的天,宁愿当是黑夜。他在花台上大叫:“快来看啊,哈哈,我把花养得有花苞啦!好多好多,这儿,这儿,这儿还有,还有!”伴随着拍手声,咚咚声,那是他跳起来手舞足蹈。

果然,这盆搭了小架的花长满了花苞,约莫估了一下,有五十个左右了。

小臭兴奋地看着我,那表情分明是说;“看!我厉害吧?”

他说:“花喜欢太阳,每天我给它挪,让太阳照着它,它的叶子就绿绿的,它的枝条就长出来好长,还有好高的,力气很大很有劲。它一下子就比我长得高呢!”

他认真地问我,花刚种上,是不是不能浇水?

我说,不对。花初种,一定要浇水,浇桶里放过两三天的水最好。初种的花,土要压实,然后浇水浇够,要浇到底盘里渗出水才行。这个水叫定根水,因为一浇水,土和根就连在一起了。不浇水一定不行。有人养不活花,是因为拿回去种时就种坏了,花长不好,慢慢就死了。

他瞪着眼睛听,点着头。那样子,是一下子牢牢记住的样子。

我下意识想了一下。我现在所为,也是在做定根的事……

我说,再种花时,你跟我一起,我教你,好不好?以后你就会种了。就能种活了,就开许多许多花。

他连连掉头说好,嗯!那个嗯字,很用力很诚恳。他说,我不嫌麻烦,不嫌累,不怕它长得慢。它很快呢!

臭蛋的第一盆花,是铁线莲幻紫。我在培养一个花童。我有了一个叫臭蛋的种花弟子。

这个六岁的孩子,在沉闷的疫情流行期间,多了一样种花的本事。他成堆的兵器、汽车玩具里,有了一盆柔弱的花。他关于英雄、冒险的梦,多了无边无际的花朵。我觉得好。

老虎小恙。出门时说老虎你等着,你老子给你买药,一会儿就回来,嗯?

它站着看我,眨巴一下眼睛。它病了,拉肚子,我每问它,它自己好像不好意思,对自己生病愧疚似的。它似乎也认为自己该是百病不侵、不惧黑夜与寒冷的一头兽。

这阵子,老虎明显瘦了许多。

久不出门。几日来大降温,天冷得附了鬼似的。今日回暖一点。暮晚将夜,街上人穿得乱七八糟。一个黑乎乎的汉子,穿个大背心急急地走。有穿羽绒衣的,哈,还有穿翻毛领大棉袄的。有的戴口罩有的不戴,戴的人意意思思,口罩斜在下巴下。比如摆摊的就那样,两眼呆滞,摊前顾客寥寥。

一溜饭店走过,隔窗见空无一人。小的店有,有人在吃面还是什么粉,如同往常那样。热气蒸着他的脸,他一边吃一边低头玩手机。普通人要讨生活,大老远来到城市。他们在这里没有家,避不开吃饭的场景。

遇见一棵桐树,居然开花了。桐树是我爱的树,像一个身体高大的野汉子,目若朗星,肌肉暴绽,浑身荷尔蒙气息,开花使不完的气力,嗯,对女人又好,它的花一边开一边吧嗒吧嗒落,好得没完没了。芳香的紫,大朵大朵,无穷无尽。桐花未落枣叶长也罢,桐花万里路也罢,它其实也不在乎人类怎么看,看不看。它自己玩得开心。鸟儿跟它好。它们一个原地戳着不动,一个想去哪就去哪。

我在路上驻车,随意写下句子。我走在庚子年春天的深处。我喜欢随性而为的语言状态,它们仿佛是在春天长出来。我认为这样就是好的。不用讲究,做作,弄个架子,一颗心放得展展的,怎样都可以,怎样都是舒畅的,气息通的,一块巨石放在山顶上,也不突兀,它原本就那个样子。我如果写我此时想大吼一声,写我吼了一声,也是好的。那是我自己乐意。

给老虎买到了药。宠物店的人们不错。我喜欢善待动物的人。人并不比动物高级,是随着年长越来越意识到、越来越确定的事。你看一切生命皆美不可言,你也就渐渐成了它们,和它们一起,融入它们,懂得它们的语言,领略它们的美。甚至,具有它们的美。

新媒体编辑 张滢莹 图自:摄图网、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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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庚子年的春天深处:写下日常中的美,沉浸于这颗星球精微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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