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家族的病与怕
【编者按】
2020年寒假因新冠疫情而延长许久,相比抗疫一线的医护人员、社区工作人员、志愿者、新闻记者的亲历见闻,被隔离在家的普通人经历的是轻微但持续至今的生活脱节。在这漫长的假期中,上海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新闻系2017级学生及西南大学地理学院人文地理与城乡规划专业2018级学生记录了一些“脱节生活”的细节和对家乡的思考。城市漫步栏目将选登其中部分篇目。在疫情期间,本文作者观察记录了自己所处的被疾病困扰的大家庭,对待疾病截然不同的态度也深刻地影响着一家人。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当长辈们说这句话时,他们心中其实相信祸事不会找上自己,如果真不幸遇上什么祸事,也是命中注定,只能被迫接受。
新冠疫情爆发初期,我爸妈、外公外婆一直坚信,他们哪怕不戴口罩出门也不会被感染,他们觉得自己的身体很硬朗,不会倒霉遇上病毒。我劝说他们戴口罩、少出门时,他们反而会呵斥我。
因为阻拦我爸出门打牌,我和他吵了很多次,每次无论我怎么哭骂,他还是出去了。他曾在家门口和邻居讨论新冠肺炎,显得很重视,但当场却没一个人戴口罩。我心里埋怨着,原本可以靠努力改变些什么,有的人却习惯困在原地,不去努力。
我们对疾病感到恐惧,但往往避而不谈,似乎不说、不想,疾病就可以远离我们。这种思维方式贯穿于我的家族,他们觉得“乐观”地活着可以体验更好的生活,直到那个“悲观”的人出现。
被隐藏的家族肝病史
在我的家族中,许多人患有肝病。71岁的外公患有严重的肝腹水,前两年因为发生了一次脑震荡,治愈后仍伴有后遗症,他的胃不太好,曾有过严重的胃出血,目前常年卧床,依靠药物牵制着病情的发展。38岁的舅舅是外公下海染病后出生的,从母胎带来的肝病,平时不能太劳累,很容易头昏脑胀,一直在吃中药和西药。75岁的爷爷因肝癌晚期于2018年10月去世,去世前一个月才查出是晚期,已无力回天。爷爷的亲弟弟,年轻时换过肝,没有排异现象,现在很健康。外婆的姐姐也患有肝病。这像是上上代的流行病,但这就是我的家族严重的肝病史。
在他们生活的年代,县里也有很多人有肝病。为什么上上辈的人群里会如此频繁地出现肝病呢?调查后,我发现有两点主要的原因:一是以前的生活条件很差,病从口入,很多人或是从母胎带来的疾病,或是从婴幼儿时期染上的病。二是没有疫苗,1986年乙肝疫苗研发出来之后,1992年乙肝疫苗正式纳入计划免疫管理。因此到了我们这一辈人,得肝病的人也就不那么多了。
家族中那个“悲观”的人是我舅妈,她和我们的生活态度截然相反。我们秉持的是过好当下,积极生活,而她却特别忧虑未来的生活,很怕舅舅哪一天突然撒手人寰,留下她和儿子。她的忧虑好像有点过头,我们和她的关系也逐渐变得有些微妙。
在舅妈嫁来之前,家里没人重视舅舅、外公的健康问题。外公常是每天一包接一包地抽烟,舅舅也从来没吃过药。大家明知道他们有病,却闭口不谈,因此我也是到了高中,才从舅妈那儿得知家族中有这么普遍的肝病。当我问起妈妈,她也总是用一句“告诉你干嘛”来搪塞,而外婆则宽慰我说情况“没那么严重”。只有从舅妈嘴里,我才听到了“他们现在要一直吃药才能吊着”的真相。妈妈和外婆的“乐观”让我很难把家庭的状况与悲惨联系起来,大概也因如此,我心中很抵触去医院。
舅舅家各种抑制肝病的药物
爷爷去世2018年9月,我得知爷爷突然查出来肝癌晚期,这可能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身体检查。我爸把爷爷接到上海的家中,我不知该怎么去面对他。爸爸没有告诉爷爷检查结果,想让老人家快快乐乐过完最后的时日。那段时间,家里的氛围很压抑,妈妈的脸上少了标志性的微笑,经常不着家的爸爸也变得爱归家,但大家仍表现得无事发生。
虽然这一切没有告诉爷爷,但我总觉得他心里明白。有时候他走到我面前,像是有话想说,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他试图与我化解我们之间的隔阂,我却因为不知道如何与他相处而将他推离了我的世界。
最后一次见爷爷是在手机视频里,他瘦了很多,躺在病床上,插着管子,强忍着身上的病痛和我说,他很遗憾不能活着看到我结婚生子。那时,他大概已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挂了视频电话后,就在那天的下午,他悄悄地走了。
有时,我觉得自己被保护得太好,家里人不愿让我了解什么是死亡、什么是疾病,我生活在一个“美好的世界”里。他们在我面前永远表现出对生活的乐观,只有舅妈是“反派”,只有她会和我说,舅舅其实是外强中干,外公真实情况也不乐观。
爷爷的去世或许是一个警钟。我们忌讳谈及疾病,但并不是不谈就可以避免生病。害怕坦白地告诉别人自己身体上的病痛,这是我们家人的习惯,也会因为害怕小病真的去医院查出大病。就像我和我舅舅一样经常感到头疼,疼起来甚至会想吐,感到整个人无力。我曾考虑了很久是不是该去医院检查一下,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因为我不想去医院得知什么不好的消息,反正也没有特别影响生活,我看起来也还算健康。
被疾病困扰的舅舅一家
从小生活在这样一个“乐观”的家庭里,我没办法像舅妈那样“悲观”地活着,虽然在知道舅舅和外公的病情后,我会替他们担心,但这份担心也会一下子被其他快乐冲淡。对于舅妈,我们又爱又恨,想见又不敢见。怕她那像巨大的冰山一样的忧虑把我们压垮。有时,我们也想改变她,妈妈会经常劝舅妈知足常乐,但她很难认同,甚至无法改变她对我们这个家庭的看法。
我知道舅妈其实是一个心软的人,不然她不会在知道舅舅有肝病后,还义无反顾地嫁给他。很多人听到疾病的第一反应是害怕,第二反应可能是担心麻烦,毕竟要照顾一个生病的人,生活中会多很多琐碎的事情。正如我所见,舅妈在家里放满了一整个橱柜的中药,他家也常年飘着一股中药味。为了缓解舅舅时不时的发暑症状,舅妈几乎成了一个半专业的刮痧师傅,我中暑时也会去向她请教该刮什么穴位。要照顾这样一个“药罐子”丈夫,不得不让她付出比其他女人更多的精力,所以我能理解她为什么这么悲观。我舅妈克服了对肝病的恐惧嫁给舅舅时,她的未来就注定了离不开忧虑。
舅舅年轻时贪玩,也没好好念书,所以进入社会后没能找到什么体面的工作,想从事体力劳动,身体却无法负担。年轻时,他开过网店,送过外卖,做过餐饮,但因不善交际,生意都没有多大的起色。他从小就是个“闷葫芦”,实在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所以最后也只好回到我妈身边,帮着我妈做做生意。在家里没有人会责怪他,他也能有一份稳定的收入。
舅舅家橱柜里存放着各种中药。
不过,即便是这样,也无法使舅妈宽心。她还是因为害怕舅舅身体变差而整天忧心忡忡,也影响到了年仅八岁的儿子。我和表弟生活在不同的家庭环境中,性格也变得截然不同。我从不会因为害怕谁的死亡而感到悲伤,但表弟则会时不时因为害怕他爸身体不好而放声大哭。“小孩子能懂什么,都是大人教的,你舅妈一定是经常在弟弟面前经常说他爸身体不好,会死,才让小孩子从小对死亡如此恐惧。”我妈在听说我弟弟又哭了后,气愤地说道。到现在,我都没有特别害怕生死或疾病,这得益于整个家庭的保护。但我也庆幸有舅妈的存在,她会时不时地提醒我们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她的“悲观”很好地调剂了我们的过分“乐观”。
就在我写完这些故事的一个月后,我口中这位舅妈已经和我们划清了界限。她和舅舅正式离婚了。
那天舅舅来我家,蹲在阳台滑动门的门槛上,一言不发地蹲了将近一个小时。无论妈妈怎么问他,他始终都不肯开口。直到最后,他才支支吾吾解释了几句,“我去网上赌博,输了十几万。”“我们其实没什么情感上的不和,就是钱的问题,我还想和她复婚的。”
我知道,向来沉默寡言的舅舅是一个很爱家庭的人,他没有太强的能力,但他一直会想办法给他的家庭最好的。他会给他儿子买很贵的玩具,也会经常在周末带他儿子和老婆出去玩。可是,身体给了他太多拖累,没办法赚到大钱,还要为了维持身体状态不断地填无底洞。舅妈希望有更好的生活,在我们所有人眼中是乖儿子、乖丈夫、乖弟弟、乖父亲的舅舅稀里糊涂地就去网赌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前一次,舅妈选择原谅这个本意善良的人,可这一次,无论是因为疫情给这个家庭造成了很大的打击,还是因为她认为赌博绝对不可能原谅,她都选择了提出离婚。
前两天,我去找舅舅,他的家门反锁着,我着急地让我妈联系他。幸好,他只是因为不舒服,没听到敲门声。只是现在,已经没人照顾他了。他只能自己照顾自己,还要面对那十几万的赌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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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茗荽系上海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新闻系2017级学生。)(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新闻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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