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早晨
□钱欢青
早上被窗外的鸟儿叫醒，一种特别婉转悠长的鸣叫，好像从来没有听过。然后又听到了那么多高高低低、叽叽啾啾的声音，呵，原来群鸟是一整个乐队，它们编织一条声音的溪流，让那特立的婉转声飞升起来，飘荡起来，真的，那声音听起来，就像一把小提琴在空中演奏灵魂的飞升，而一整个乐队则在地上，演奏万物生长。
一个理想的早晨，我多么想要一个理想的早晨。
背疼，躺在床上不能乱动。从肩膀开始到腰，背部的肌肉仿佛结成了铁板，一丝疼痛就是一丝铁板的裂痕。起床动作不能太猛，必须侧着身子，用胳膊肘支撑。更重要的是焦虑，焦虑没有形状，黑乎乎灰乎乎一团，总是在醒来之后笼罩过来。尼采说：“我的灵魂平静而明亮，宛若清晨的群山。”我呢？我的灵魂疼痛而灰暗，像一块时代甩下的抹布。
天已经亮了，太阳还没升起，空气寒凉、清爽，难得的湿润，是前一天下过雨的雾气。重要的是闻得见春天的气息，这气息来自日渐增多的绿叶和花丛。
到山脚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我决定慢慢地往上走。在叶子上看到水珠，几缕阳光穿过树林照下来，水珠晶莹，叶脉剔透。到半山腰已经望得到城市的一个角落了。城市被雾气笼罩了，雾气之上，是湛蓝的天，我就站在白雾和蓝天之间。
到山顶视野就更开阔了，东边是城市，阳光照在白雾上；西边是群山，还是一种尚未醒来的安静而深沉的蓝。东和西之间，就在我的脚下，一道悬崖被斧头劈过一样。这不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是开山卖石的遗址。在山顶站了一会儿，来了一条猛犬，活蹦乱跳，四处嗅嗅，没过一会儿猛犬的主人也来了，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精力充沛，目露精光，“哈哈吼嘿”地伸展着胳膊，喊一会儿“一二三四”，再扭头对着猛犬大喝一声，“过来！”他根本不管猛犬到底有没有过来，喊一声只是为了震慑万物，像县太爷审案前的一声“威～武～”，睥睨天下，仿佛山下的一切都是自己的江山。
我怕狗，尤怕猛犬，自忖也呼应不了睥睨天下的气场，就悄悄溜了下来，往另一个方向走。居然有一排海棠，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这一排海棠开得特别密，白色的花朵挤挤挨挨，像一群少女奔跑在春日的校园。
阳光照过来，山下的城市在雾气中明晃晃的，表面上平静，却玄幻得像是有怪物奔突其中。阳光照到我身上，有一种真切的温暖传递进身体，铁板一样的后背也慢慢放松下来了。
在海棠树下站了很久才往回走。对面走来一个年轻人，我立即收起刚才的放松，略略严肃起来，目视前方，若有所思，继续前行。在即将错身而过之时，他突然看着我的眼睛，微笑着说了一声“你好”。我赶紧点点头，报以一个同样羞涩的微笑。在严肃和微笑之间，没有任何过渡，一切那么自然，仿佛我一直都在等待一个微笑一句问候。
这一个微笑，这一句问候，比那睥睨天下的“哈哈吼嘿”真是好多了。我就是一个假装有点严肃的人，就是一个不知道怎么向人展露微笑的人，我的余光里永远关注着对面过来的人，却不会在擦肩而过时转过脸去，诚挚地问一句“你好”。我就是那个永远忐忑、暗暗慌张的人，我对这个喧嚣的粗鄙的残缺的虚情假意的世界深深失望，我把自己关在一个灰暗的角落，任凭角落里长满荒草。但其实，这个荒芜角落里的人，内心里其实又是多么渴望着一个光灿灿的理想世界，渴望如阳光如海棠花一般的澄澈笑容。
我确认这是一个理想的早晨，在我确认每一个世界都必然包含残缺之后，在我确认绝不能任由荒草长满我的心间之后。
我确认这是一个理想的早晨。这个早晨，我在疼痛的后背和灰暗的情绪迷雾中起床，看到了雾气中怪物奔突的城市，看到了深沉湛蓝的天空，看到了一个陌生人直视着我的眼睛展露的微笑。我要把这个微笑给我的印象固定下来，就像把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固定下来一样。我要像里尔克说的那样，“让每一个印象与一种情感的萌芽在自身里，在黑暗中，在不能言说、不知不觉、个人理解所不能达到的地方完成”，然后，“以深深的谦虚与忍耐，去期待一个新的豁然贯通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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