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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忆书法家翁闿运:文人的“硬骨颈”与慈心谦怀

澎湃新闻 2019-12-04 08:47 大字

书法家翁闿运1912年生于江苏苏州,他是清光绪进士、诗人翁有成之少子,国学大师唐文治及名书家萧蜕弟子,著有《辞海》(书法碑帖部分)、《大学书法》(技法部分)等等。翁闿运2006年去世,至今13年,从其入门弟子的追忆文章中,翁老的治学严谨,慈心谦怀以及文人的“硬骨颈”一一再现。

翁闿运先生(1912-2006)

我的老师翁闿运先生离我而去已十三个春秋。每当我端详先生所赐的斋名,总勾起一丝莫名的孤苦使心中戚戚难以挥去。十三年来,不思量自难忘,先生清瘦矍铄的身板,宗气爽朗的吴音和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老顽神情,常浮现我的眼前梦中。二十五载师生情缘恍若昨日,又今昔相接。

先生大我三十九岁,生于民国元年(1912年,阴历十月二十八日),字慧仁,原籍杭州,后落籍苏州。清光绪进士翁有成少子,师从国学大师唐文治和民国书法名家萧退庵。

某日,先生取出萧前辈的扇子对我说,“你看,这是老太爷写的。”之后,又把自己十六岁时作“虞世南夫子庙堂碑”寸楷示我。大作笔笔玉润,字字玑珠,得此眼福,感佩之意油然而生。先生身出书香名门,受之于正统,得之于名流,加以幼怀敏慧,早悟谛奥,故其篆隶正草诸体兼长,晚年以“诗歌自作信手书”自称,可见其诗书两道俱能,学问造诣之深亦绝非当今书坛挥毫泼墨者能企及。翁闿运24岁小照

作为国内公认的碑帖学家和书法大家,先生时而也流露出“书法篆刻雕虫小技也”之类谦词,但每当碑帖考鉴出现重大事端,业界利益相争进退未定之时,先生的真知灼见依其独到功力,掷地有声,反响强力。经先生鉴定收藏珍本《宋拓王羲之十七帖》、《隋龙藏寺碑》等字帖由官方出版;《辞海》书法碑帖部分、《大学书法》技法部分、《简化字总表习字帖》楷书部分等,也均出自先生之手。

尤其值得我辈弟子骄傲的是,先生的书法诗歌大作《艺舟新辑》于2009年正式面世。先生亲笔落款相赠,并说,“写这本书就是为了补充包(世臣)康(有为)的缺失。”清末以来,凡学书有道者,无不重视包康之说,先生的“补缺”之言,敢于“叫板”古人前哲,这是何等强的学术自信,何等足的城府底气!“艺舟新辑”照片

“文革”后,先生家境并不十分富裕,但其治学却一向十分严谨,即使一般的求字乞文,照常理大可皆大欢喜了事,但先生惯以“劣文不书,文责自负”叫真自律,从不趋炎附势,阿谀奉承,文人的“硬骨颈”在我先生身上一览无余,真所谓“字如其人,人如其字”,先生垂范,弟子佩铭,学书写字一如做人立世。

沪上书家皆以“翁老”称先生以示敬意,每与雅会或聊及书道,先生不外乎轻描淡写一句话“我的文章不是写小说,只要能解决问题,短则几百字,长则千百字就行了。”不少有诚之士如实评价道,翁闿运的理论功在述前人所未述,补前人之所缺。他的《执笔论》《用笔论》和其他书论,舍繁从简,效重实际,资证茂实,见解独到。学术成就高度当今书坛难有人匹。

先生生前是上海中国画院国家一级美术师,上海文史馆员,被中国书协授予“德艺双馨”艺术家。

想当初,我三十岁,1981年3月22日,拜翁闿运为师,介绍人是我岳父张苏予先生。岳父小先生八岁,早年随徐悲鸿学画,解放后长期在人美出版社任编辑,与书画界很有人缘。八十年代初,沪上书家林立,最负盛名者有翁闿运,胡文遂、任政、周慧珺等大家。“文革”后,岳父与翁师合作之年编撰《艺苑掇英》,二老彼此很熟悉,我很小喜欢颜字,又深知翁有大学问,故而择翁为师是我的不二意愿。至今我还珍藏着拜师前后先生给我岳父的三封信。翁闿运的书信照片

拜师当日,我随先生前往黄浦区文化馆听先生主讲“书法经验谈”讲座。先生要求我及时把他讲述的重点要点用粉笔写在黑板上,以便台下听众记录。我平生第一次登台,硬着头皮跟上先生讲课节奏,一个半小时勉强顶了下来。午后,我再陪先生到岳父府上,二老相见很是亲热,坐定之后,先生取根火柴棒,翻开《颜告身帖》对我说:“你看,这个笔画这里突出来了,那个笔画那里突出来。”当时我并不理解先生的用意,之后才悟及所谓“突出来”“瘪进去”正是在为我细授用笔之道。下午三、四时光景,我请二老光临寒舍,家母略备薄酒招待二老。席间无琼浆,举杯有鸿儒,五六个人,两三杯酒,气氛很惬意。先生说,现在不兴磕头了,于是我鞠躬敬酒遂成就了拜师之礼。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先生樽前笑语历历在目。这便是我拜师第一课。翁师在家教授场景

1986年冬,我三十五岁时任上海行知艺术师范学校书法教师,因编教材过累患感冒,继而引发心肌炎而住院。某晚先生独自一人抱着颗大人参来第四医院探我。步履蹒跚,跌跌冲冲到我病床前,一句不问开口便说:“不碍不碍,胸口闷,吃人参,人参是补气的。”先生怜我,字字真情。“人参是补气的”这句话我一辈子也不会忘。

半年之后,我完全康复便去看望先生,请安之余,向先生索求斋号。先生很高兴,不假思索展纸开笔,一口气写下“养心斋”三大字。我心中窃喜,先生眯着眼风趣地说:“皇帝有个“养心殿”,你就比皇帝的小点吧。”虽是戏语却妙意双关,令人叫绝。多年之后,先生八十岁时又为我重写斋名。时至今日,先生所赐墨宝名木刻匾,斗宝高悬,朝昔相伴,永世宝之。翁闿运题斋名时照片及匾额图片

先生是个率真耿直的性情中人,待人接物也慈心谦怀;是非曲直他心圆人方;面对潮流时风往往毫不掩饰自己的真情实感,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这些难免要得罪人吃些亏。然而此等秉性脾气正是先生的可爱之处,正是值得敬仰的文人品格。

先生课徒很严格,注重用笔和墨迹,但方式方法不拘一格,一般不会特意执笔示范,更多的是口传心授,师徒见面往往天南地北,天文地理无所不谈。从正草篆隶到历代各家,每到关键所及,先生便会从书橱里抽出字帖指导我看,如何如何,并多次告诫我:“你要学用笔,不要学我的字,光学我的字,永远死在我下面。”这又是一句刻骨铭心的话。

某日,先生在书房里问我:“线条的本质是啥?”我无言以对。先生接着说,几千年先祖在古陶上就留下了书法原始笔触,即“中间胖,两头尖”的线条墨迹,而现在不少书家只注意起笔,不注意中段,而最重要的恰恰是笔画的中段。汉魏以来,写字理论浩如烟海,纷繁复杂,践之效否往往莫衷一是。先生对最核心的问题,作最简要的解答,指引我辈后学明确方向,不入歧途,长驱直入。此举非高明良师莫能为。

每当先生见我作业有进步,总是笑眯眯地说一句“哎,侬现在懂了。”当时,三十出头的我得到先生的肯定,不免有些飘飘然,想“抄近路”,不临帖自由写。殊不知先生见了我的字怒目拍案,从躺椅上弹了起来,大声训斥:“你以后不许这样写。”我怯怯如临,惭愧得犹如犯了天条,转而又大为清醒。从此以后我潜心打基础,不再“抄近路”深明一个道理,学艺只有良方而无捷径。书法这东西你骗骗它,然后它就骗骗你。

遵照先生指教,我学颜写褚,把小楷“灵飞经”写成大字,把“争座位帖”写成行楷,缩短了笔画去写黄山谷行书等等,如此这般,专攻楷书十余年,初见成效,直至1993年8月我的首次朵云轩个人书法展。

除专研唐楷之外,先生见我的笔性亦秀亦放,便因势利导,专门为我“量体裁衣”作了深造规划。1993年10月5日,先生来信说:“……你在崇明所书四大字,特别好。……为打好坚实基础,从根本入手。《吊比干文》要下一番功夫。我是学此碑挽救以前入了歧途者,学了此碑,并学《伊阙佛龛》《孟法师碑》自可入门,最后学《龙藏寺碑》……恨老矣。无能为力矣,有望于君辈。……”先生怜我,句句明灯,其良苦用心永远是我的课程表和指南针。书信照片

1991年11月30日,先生的八十寿庆假座豫园举办,我这个小弟子有幸担当主持人。虽说是私家之举,但宾客不绝,高朋满座。翻阅原始记录,小于父执辈的书画名家如周慧珺、张森、毛国伦、王伟平等赫然在列。我用两张与人等高的泡沫板相接,写了个大“寿”字,镂空漆红,装饰喜庆场面。先生看了很高兴,认为这个字写得好,不能白白送人,宴罢执意要把“寿”字装车带回家,摆在他的床头前足足竖立了一年。翁闿运先生八十寿照片及翁闿运与陈从周(前排右三)、张苏予(前排右一)图片

先生府上迁居过三次,拜师之初在吴淞路,后居曲阳新村,再后定居新市南路。去先生家里若近午饭,师母往往会留我吃饭,指挥先生拿了钢中锅子去下面集市上买鳝丝等等,有次先生见我不吃羊肉,便幽默的说“你吃亏了”,“鱼”和“羊”是最“鲜”的东西,温馨场面,我记忆犹新。

翁闿运(右)师生合影

1999年春月,我去曲阳新村看望先生,第一次把五千余字的小楷《金刚经》长卷拿去请教。先生边展边看,略显惊讶的说:徐俊,没想到你还能写这么小的字,不错不错。我请先生在卷首赐题,先生稍思片刻提笔篆体写了“汲古推陈”四个大字,并款识“之美弟书金刚经兼元常及魏唐写经笔意,八十七叟翁闿运题”。此前我一直认为自己是翁师亲授嫡传写大字出身的书法教师,“无心插柳”的小楷竟然得到先生这么高的评价,真是万万没想到,每每念及此情此景,我心中充满感恩之意。

翁闿运为作者小楷作品题字 先生晚年玉体欠佳,肠胃薄弱且常常借助黄酒方能成眠,2006年5月14日,先生在岳阳医院去世,永远地离我而去,享年九十四岁。

先生走了,但他的墨宝还在,业绩还在,慈容音貌一刻也不曾离去,先生授我笔法,赐我斋名,教我为人,视我如子,恩重如山,有缘成为翁闿运先生的小弟子我真幸运也很自豪。没有先生二十五年的教诲,就没有书法之今我。

我永远怀念恩师翁闿运先生。

(作者为上海师范大学书法专业教授,上海文史馆研究员,翁闿运先生入室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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