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人的坐相
□张宗涛
过去在大关中,“板凳不坐蹲起来”是一风景,外地人见了调侃:“特色!”大关中人却会一脸自得:“冁活!”冁者,开心一笑的样子也。冁活,在关中方言里与“受活”相近。受活更多地指舒服,是肉体的感觉;而冁活则有恰到好处的意思,好到什么程度了?好到可以绽开笑颜,是一种精神的自得。拥有周秦汉唐正大辉煌的大关中,方言中沉淀了许多上古词汇,音拙意雅,铿锵有力,人们举手投足也一板一眼。
其实,大关中人把蹲不叫蹲,叫圪蹴。关中文化里,蹲大半是含有些许贬义的。把赖在屋里不出门进取者,叫“家里蹲”;吆喝杵在前头挡了视线的,会躁躁一声吼:“蹲下!”倘这时喊一句“圪蹴下嘛”,就相当于友好的邀请。村道上碰一乡党弓了腰身脚步凌乱急慌慌小跑,问:“做啥?”老套点的答:“解手。”新潮者只回一个字:“蹲!”生动形象,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骂人身懒,皮笑肉不笑说:“蹲好,小心动了胎气!”劝谏人嫑走邪门歪道,吊眼睛角问:“得是想蹲两年了?”瞧,只一个“蹲”字,连“班房”二字都省了,节余了不少口水,传达出十足的用心。
在田头,在乡场,大关中人两膝一屈,臀不着地一圪蹴就是大半晌,吸烟、歇腿、丢方,拉家常、商量事、话桑麻,清理田里的收获、拾掇场活上的家伙,脚踏黄土头顶天,妥妥的一围儿兵马俑。歇够忙完了,腰一挺站起来,骨关节咯吧咯吧几声脆响,力气马上攒到一起了,噔噔噔各去忙各。在院子,在屋里,磨刀,劈柴,编笼,打筐,合绳,搓玉米,揉烟叶,磨镰刀,擦镢头……搁着板凳他不坐,大腿小腿一折叠,肚腹紧贴了大腿根,前胸和腋窝往膝盖处一靠、一塔,肥大的屁股就悬在了脚弯处,是一个超级稳当的三角形,阔大的背脊攀爬上几个叽叽喳喳的娃,也傲然如山。浑身放松了,上下气通了,左右自如了,既能由里到外迅速解乏,腰上、手上、胳膊上的力气还能尽情释放,又不会沾上泥土、染了潮气,其中窍道,非关中人不能晓也。
莫小瞧了关中人的这一坐相。腿脚不利索,底盘不稳当,气血不丰盈,功夫不到家,你蹲一晌试试?不眼冒金星头重脚轻打趔趄才怪呢!
“夏不坐木,冬不坐石”,关中人将“保住青山有柴烧”当做最大的命理,在同大自然的博弈中摸索出了一整套珍重自我的规范。关中孩子打小就得学会了圪蹴,偶或席地一坐,立马会响一声警告:“蚰蜒!”大人对娃们不得贴地而坐的训导,不是会弄脏衣裤,不是会染上湿气,而是:“小心蚰蜒钻进了屁眼!”那种松香色的毛毛虫,浑身是脚,像极了蜈蚣,顶有威慑力的,哪一个鼻涕娃不怕?捏尿泥、摔泥炮、抓子儿、斗蛐蛐、弹杏核……圪蹴了一圈一圈的锅盖头,小屁股大大地露在开裆裤外,白花花一片。关中人的圪蹴是童子功,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很扎实的,够他们一辈子使唤。田间割麦,乡场上谝闲,墙根底晒太阳,集市上讨价钱,一圪蹴就是一晌,头不昏、眼不花、腿不颤、腰不酸,回家端一老碗裤带面,无论院里院外,碌碡上,碾盘上,炕桌边,板凳旁,硬是不坐,屁股一撅圪蹴下,吃得呼噜呼噜地动山摇。
腿短身长的关中人,要用他们的圪蹴练就两腿好功夫,一身硬腰板。俯身挑重,先得圪蹴下,担子上肩,嗨一声就得站起,纵爬坡下坎,也如履平川。弯腰扛一人高、一搂粗的粮桩子,一手抓紧袋口,头一偏,腰一斜,马步一扎圪蹴下,另一手抵住口袋脚,先腰后腿,一斜一直一用力,呼地就要扛上肩头,沿架在粮堆上的木板梯陡陡扛上去,袋口一松洒出来满眼的碎金碎银。至于夏收大忙抢收麦子,那更考验的是圪蹴功。好把式一头圪蹴下去,头顶赤白的日头,手舞飞快地镰刀,两晌得割三亩麦,中间站都不站起来一次。龙口夺食,颗粒归仓,大关中人的圪蹴功夫,专门就为这一季练的,连毒辣辣的太阳都不得不服,羞红了脸膛躲进西边的山峁峁。
夏收苦重,晚上得加一顿餐,大关中人谓之“喝汤”。关中人粗中有细,放达之外更崇尚礼节。倘有帮忙的麦客,饭就不能很随意,得坐到炕头围了盘子消消停停吃。这时是不能圪蹴的,也不得伸胳膊伸腿散漫随意,那是大不敬。讲究点的主人,会双膝一跪,臀贴脚跟端坐了,这在周礼中叫做跽,也叫正坐,庄重、肃穆、谦恭,是人际交往中必须遵守的基本礼仪。给客人递饭,臀离开脚跟,腰板挺得笔直,是为危坐,最恭敬的一种坐姿,懂礼的客人马上会抬臀挺腰,双手接过饭碗连声致谢。饭毕出门跟人议论,翘起大拇指说:“这一户,是礼义人家!”随便一些的,则盘腿而坐,两脚务必藏于腿下,最忌讳脚趾头探头探脑。谁要在炕头饭盘子边上圪蹴着吃饭,古礼中所谓的踞坐,那会被视为大不雅,极失礼的,不当面斥责,也会背后地谩骂:“没规矩!少教养!”要胆敢叉开双腿平伸出去——古人篾称为箕踞的,孔子为此当面责骂过朋友原壤,孟子因此而休掉了自己的妻子,荆轲刺秦事败后用来羞辱秦王的坐姿——那多半会挨一巴掌,骂:“羞先人哩!”周秦汉唐的文化血脉,已经融入了关中人的骨头缝里了,不允许忤逆和背叛。
自然了,关中人也有不圪蹴的时候。犁了一晌地,碾了一场麦,田头场边歇脚时,腿硬,弯不下去,镢把一支或布鞋一脱,垫在腚下坐稳当了,一锅一锅吸旱烟,滋溜滋溜香,玛瑙质地的烟嘴儿挂着了滴溜滴溜的涎水。这相当于告油,更相当于磨刀。油告饱了,欢实!刀磨快了,出活!最为霸气的是在碾麦场上的“磨刀”,一人擎一只臭鞋,烟锅头塞进鞋膛里抽,完了灰末子往里一磕,再装一锅,凑着冒青烟的灰末子点燃了,吸得口水滋溜溜响,那味道,可带劲儿了,过瘾!
如今,在建设工地上,那些个进城务工的农民兄弟们,仍然继承着他们父辈的这一坐相,脚踏大地,头顶蓝天,用他们最粗糙的双手,把大关中人的这一坐相,铸进了长虹样的立交桥、飞龙似的高速路、雨后春笋般林立的高楼大厦,编织着我们最滋润的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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