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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狗尾巴草

西安晚报 2019-11-23 04:54 大字

◎杨剑文

四表哥一来就给我带了一份大礼。

“这本,还有这本,还有那本,这些全部给你。”四表哥从书包里往出掏那些大小不一、薄厚不一的书时,我相信我的眼神里是放出光来的。

这种光芒我在四表哥的眼睛里也看到过。

那时已是下午时分,我把四表哥带到了我家在东壕的西瓜地里。我熟练地从一片瓜皮上闪耀着明晃晃的夕阳的西瓜里摘了一个大西瓜,然后熟练地用西瓜刀把西瓜从中间一切为二,随着那声清脆的“咔嚓”声响起,我听到了四表哥嘴里发出的惊讶声,还有那种轻微的强忍着咽唾沫的声音。

我摘西瓜的本领越来越高了,这是一个熟到刚刚好的西瓜,空气中已经能够嗅到一丝甜甜的气息。那些馋嘴的苍蝇和蜜蜂,似乎也闻到了空气中浮起的香甜味道,它们正嗡嗡地从不远处赶过来。

我找来一把小勺子,随意地插在西瓜中间,然后学着四表哥递给我书的豪爽模样对他说:“这半个,那半个,全部给你了。”说完这些,我似乎还意犹未尽,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从电影上学来的怪话:“统统地,由你斯拉斯拉地干活。”

我坐在瓜棚里,翻看着四表哥给我的那些书,除了那本画着圆形、方形、三角形,还有一些我看不明白是什么图形的书外,其他的书,我是拿起了这本,想看那本,刚刚开始看了那本,又想去翻翻这本,生怕四表哥突然反悔了。同时,我也是真想不明白,这么一书包宝贝,四表哥居然都不要了,全部送给了我。

我把目光从书页上移开,瞟了一眼正在用小勺子挖西瓜吃的四表哥,他那副“贪婪”的模样居然和我看书的样子差不多,一会儿在这半个西瓜上挖一下,一会儿又在那半个西瓜上挖一下。他鼓鼓的嘴巴里不时地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黑色的西瓜子和粉红色的西瓜汁,像是黑色的墨汁和彩色的画笔,已经把他的脸描画成了一张乱七八糟的画。

我不去管四表哥的狼狈吃相,继续翻看着这些书。在一本有彩色插图的书上,我把四表哥的名字划掉,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现在这本书就是我的了,我不用再担心四表哥吃完了西瓜,拍拍鼓圆的肚皮说:“把书还给我,我要收拾书包回家去上学了。”

等我再从书本上回过神来时,四表哥已经躺在了瓜棚里,他的一只手按在鼓鼓的肚皮上,笑呵呵地对我说:“你这看西瓜的活,可比我上学的活好太多了。”

我看到那两半个西瓜的皮已经被四表哥用小勺子刮挖得快有牛皮纸薄了,太阳搁在了西边的山头上,红红的光芒照射在西瓜皮上,仿佛半枚透亮的蛋壳……

陕北高原的夜晚就要来临了。

先前四表哥已经向我描述过许多他们在夜里玩的游戏,我现在特别期望夜晚能来得快一点。

进入农历七月了,陕北高原的夜晚已经有一些凉了。

我和四表哥提着一盏小豆油灯笼,一路小跑着向西瓜地上面的土路奔去。四表哥对我说,他的书包里装着一只具有魔力的小手电,只要对着路上开过来的汽车或者拖拉机照上一会儿,就会让汽车和拖拉机在路上“扭起秧歌”来。我只看见过和四表哥差不多大的男孩女孩们会扭秧歌,还不知道汽车和拖拉机这些钢铁疙瘩也会扭秧歌,就央求着四表哥带我去见识一下。为此,晚饭后我又给四表哥摘了两个香瓜,并且答应他过几天回家时再送他一个熟透的哈密瓜。

跑了一会儿,我实在跑不动了,一屁股坐了下来。我喘着粗气,一会儿看一下四表哥,一会儿又仰起头望望天空。

几丝不浓不淡的云彩,像是一块弄脏的纱布,时而遮住弯如镰刀的月牙儿,时而又如生气的小孩远远地躲着月牙儿。再过一会儿,云彩又似乎变幻成了一只淘气的小狗,用一只小爪子轻轻地逗着月牙儿。

凉风吹拂着。我在大口喘息的间隙,忽然想起这风声就是天地的喘息吧?我想问问四表哥,他已经上了好几年学了,应该知道这个问题吧。我刚想开口,四表哥就伸手将我拉了起来,他拉扯着我又向着土路的方向小跑起来。

我们来到了通往县城的那条土路上,道路两旁有枝叶繁茂的大杨树和大柳树,把整个路面遮挡得阴森森的,远处不时有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凄厉地叫着。我们提来的豆油灯笼,豆油已经燃烧完了。云彩遮住月牙儿的那阵子,我们站在黑暗里,就如同淹没在了一片黑漆漆的湖水里。我有点害怕,但是我怕四表哥笑话我,强装着胆子吹起了口哨。不一会儿,四表哥也吹起了口哨,只不过他吹得有曲有调的,他告诉我这首曲子的名字叫《小草》。

我们等了好半天,也没看见一辆汽车和拖拉机开过来。

我想看看四表哥书包里的小手电,我不知道它和其他的手电有什么区别,为什么它会有神奇的魔力呢?

“四表哥,让我看看你的魔力小手电吧。”

“等一会儿车来了,你就可以看到了。”

“那要是一晚上都不来车呢?是不是就看不成了呢?”我看看灰蒙蒙的夜空,有点担心这条土路上一晚上都不会经过一辆汽车。

“电池快没电了。”

我知道这是四表哥找的一个十分笨拙的理由。

“你用牙齿咬一下电池,可以延续一下电池电量。我看到许多大人们就是这样干的。”

“但是,一共只能咬十次,我已经咬了七次了。”

“你再咬一次,不是还剩下两次吗?”虽然期末考试我没有考及格,但是十以内的加减法我还是会算的。

“那么,那么,好吧。”

最终,四表哥耐不过我的絮叨,终于从斜挂在肩膀上的书包里拿出了那只小手电。借着月光,我看到它只有小黄瓜那么粗细,还没有一支铅笔长,红色的开关按钮,闪动着幽静的光泽。别看它小巧玲珑,“嘣”的一声按下开关后,居然射出了一道长长的光,竟然能够照射到土路对面好远的地方。

四表哥上下左右晃动着小手电,夜空下就有光束在快速地滑过,仿佛四表哥的手掌里藏着无数颗流星,每晃动一下小手电,就向夜空里抛出了一颗流星。

“让我玩一会儿吧。”

我拿到小手电后,也在空中晃来晃去,仿佛我的手掌里也藏着无数颗流星,每晃动一下小手电,就向夜空中抛出了一颗闪亮的流星。

四表哥反复催要着小手电,我躲躲闪闪,耍赖不给他,还在土路上和四表哥玩起了“捉迷藏”。最后,我把小手电对准了树下的一片草丛,我想看看这些草丛下鸣叫的虫子们在夜晚时是什么样的生存状态。

“停,停一下。”四表哥使劲地喊着。

这时小手电的光芒正好照在一棵狗尾巴草的草穗子上,那原本浅绿色的如同毛笔尖一样的草穗子居然变成了金黄色的,犹如一团小小的火焰在向上升腾着。

“像不像一支火炬?”四表哥惊叫起来。

四表哥抢过了我手中的小手电,从狗尾巴草的根部一点一点地向上移动着小手电,像是在观赏着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四表哥也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着:“真像是一支熊熊燃烧的小火炬。”

“真像是一支小火炬,我们就叫它火炬草吧。”四表哥关了手电,还在喃喃地说着这句话,“我们就叫它火炬草吧。”

“那种草已经有了自己的名字了,它叫狗尾巴草。”

“我们可以给它重新起一个名字,就叫它火炬草好了。”

“再起十个名字,它还是狗尾巴草。”我虽然大声地反驳着四表哥,但是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四表哥靠了过来。这样黑咕隆咚的夜晚还是有些吓人的。

等了好长时间,土路上没有过来一辆汽车,也没有过来一辆拖拉机。我和四表哥都快把这事给忘了。

我和四表哥坐在路边的狗尾巴草旁边,四表哥唱起了一首歌: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春风啊春风,你把我吹绿,阳光啊阳光,你把我照耀……”

我也学着四表哥的样子唱了起来。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月亮下去了一点。

“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春风啊春风,你把我吹绿,阳光啊阳光,你把我照耀……”

四表哥的声音有点哽咽了,我回头看到他的脸上有亮晶晶的泪珠滚落下来。

这天夜里,我和四表哥没有回瓜棚去住。

我们在公路边等了好久都没有等来一辆汽车和拖拉机,也就没有玩成让汽车和拖拉机“扭秧歌”的游戏。我们在土路边待腻了,就沿着土路往回走。走到路边的一个打麦场上,我实在太累了,有气无力地看了一眼头顶的月亮,发现月亮在薄薄的云层里,也是无精打采的样子。

“月亮也瞌睡了吗?”我实在走不动了,坐在打麦场边上的一个麦秸垛下问四表哥。

“月亮不累,月亮也不瞌睡,你走起来,月亮也就会走起来的。”四表哥拉了我一把,我没有动,我实在是不想动一下了。

现在要是有一个大西瓜就好了,凉凉爽爽地吃下去,真是既解渴又解乏。或者有一个小香瓜也行,对着小香瓜的腰部,一拳下去,打开一条裂缝,然后掰成两半……香瓜瓤里的汁液和籽不要像大人们那样甩出去,就沿着刚刚形成的茬口一点一点地去咬,瓜瓤、瓜子、瓜汁的味道就完全地进入了口中,那才是真香真甜真美呢。

“要是有一个熟透的西瓜或者熟透的香瓜就好了。”我坐在麦秸垛下,遐想着瓜地里的西瓜与香瓜。

最终,四表哥也坐了下来,他竟然像变魔术似的从他斜背着的书包里拿出了一个拳头般大小的香瓜,他用削铅笔刀把香瓜从中间切开,递给我一半。

这个香瓜一点都不甜,我知道这肯定是毫无摘瓜经验的四表哥自己偷偷摘的,但是我现在并不想拆穿他,我还想听他讲毛野人的故事呢。

“世界上真有毛野人吗?他们是不是会在夜里出来偷吃的呢?”我一边吃着香瓜,一边迫不及待地问四表哥。

下午四表哥已经给我讲了许多毛野人的故事,尽管当时我听得毛骨悚然,但是在这个灰蒙蒙的月夜里,反而更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全然没有了一点害怕、恐惧的感觉。

“哪里会有什么毛野人啊,全是大人们编出来骗小孩的。”四表哥慢慢地啃一下小香瓜,然后又慢慢地说出每一个字,估计是香瓜不甜反而有些苦的原因吧。

“哦,那你下午讲的故事也是你自己编的吗?”

“有一些是我听来的,有一些是我自己编的,反正说着好玩就行,能逗、能哄你这样的小孩就行。”

我还是由衷地佩服四表哥编故事的本事,于是吹捧他说:“你可以当个编故事的了,你应该把你编的故事写下来。”

“我才不写呢,多累人啊,我最不爱写字了。”四表哥把手中的香瓜蒂扔出去,打在了对面的一个麦秸垛上。“不过,你这么爱看书,你倒是可以写一写。说不准,还能成为一个作家。”

四表哥站起来,沿着麦秸垛走了一圈。

“作家?我可以吗?”我想着书上的好多字还不认识,有点不相信四表哥的话,我在心里想着他又在吹牛了。不过,说实话我还是很乐意听四表哥说这样的话的,于是我又问了一句:“我真的可以吗?那我要写好多故事,一开始就写你给我讲的那些故事。”

四表哥正忙着在麦秸垛上打洞,估计是没听见我说的话。不过一会儿,麦秸垛上的洞就打好了,四表哥已经钻在里面了,他叫我也钻进来。

我钻了进去,嗅到一股白面馍馍蒸焦了蒸糊了的味道。我和四表哥像是两只无家可归的小老鼠一样,在麦秸垛的洞里悠闲地躺下来。

四表哥已经用几束麦秸把洞口虚掩住了,洞里立刻变黑了许多。我感觉我们瞬间变成了生活在野地里的毛野人。

我还是对毛野人的故事比较感兴趣,于是就想让四表哥再给我讲一个毛野人的故事。

“毛野人的故事是我妈妈给我讲的,她就给我讲了这么几个,我全都讲给你了。”

我看不到四表哥的表情,但是我能听得出来,他的声音一会儿变细了,一会儿又变得更细了,再过一会儿似乎又变得难受起来了。我以为是麦秸堵住了洞口缺少空气的原因,就爬过去把洞口的麦秸推开了一点。

薄薄的月光照进来,麦秸洞里就有了一层薄薄的光辉,麦秸上就镀上了一层亮亮的光泽。

“你回去让我二姨妈再给你讲几个,下次来我家时你再讲给我听,说不准那时我已经把你先前讲的那些毛野人的故事都写出来了呢。”

我一边说着,一边用麦秸做了一个小麦笛,嘀嘀呜呜地吹了起来。

我并没有太在意四表哥的情绪,直到他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我才看到了他脸上挂满了泪水。在薄薄的凉凉的月光照耀下,那些泪水像是秋天的早晨时分挂在瓜藤上的露珠,泛动着晶莹而冰冷的光泽。

“我妈妈不见了,我妈妈不见了……”

太阳光照在麦秸垛上,一些光芒穿过洞口虚掩的麦秸照射进来,让洞里有了一股懒洋洋的暖意。

我伸一下懒腰,翻了一下身子,然后歪过脑袋,让眼睛睁开一道小缝隙,看了看四表哥还没有睡醒,就又闭上了眼睛装睡。

昨夜,四表哥讲了许多他们家的事情,听得我云里雾里的,一点都没理出个头绪来。这些事完全没有毛野人的故事好听。我不知道四表哥讲故事的本领用在自己的“故事”上时怎么就变得这么差劲了呢?但是,有一件事我还是听明白了,那就是前段时间四表哥的妈妈和爸爸吵架了,然后四表哥的妈妈,也就是那个我叫二姨妈的女人就离家出走了……

四表哥说,过了几天他爸爸就去找他妈妈了,但是直到现在都没有音信。

按照四表哥记在本子上的“正”字来计算,四表哥的妈妈已经离家出走两个月零十三天了。

四表哥就是出来找妈妈的。

但是,四表哥昨晚上还对我说,他也不知道他妈妈去了哪里,只好一路走来,到所有的亲戚家看看,也许会有好运气,能够找到他妈妈。四表哥还告诉我说,听村里人说妈妈一定是去了大城市,因为有人在县城的汽车站看到她坐上了去省城的汽车。四表哥最后说,如果在所有的亲戚家都找不到妈妈,那么他就打算沿着通往省城的公路一直走下去,到省城去找妈妈。

说这些的时候,四表哥特别嘱咐我一定要“把嘴巴锁上”,否则那些大人们一定会想方设法阻止他“去省城寻母”的。

昨晚上,我还特别佩服四表哥的勇敢与无畏,直夸他“像一个真正的大男人了”,可是现在我真有点担心他一路上的安危冷暖,我还担心他即便走到了省城,那么大的城市那么多的人,到哪里才能找到他妈妈呢?还有一点,是我特别特别担心的,那就是暑假马上就要结束了,四表哥这一走,难道他真不打算上学了吗?

我想好好劝一劝四表哥。

这样一想,我就再也“睡”不住了,就是再装睡也装不住了。

我坐起来,把洞口的麦秸扒拉开来,早晨大片大片的阳光照射在麦秸垛上,麦秸洞里就有点闷热了。

麦秸垛外有喜鹊和麻雀的叫声传过来,从它们清脆的叫声里,可以听得出它们的心情都是非常愉悦的。

四表哥还在睡,也许是昨晚上说了太多的话,困了;也许是这段时间他都在去亲戚家的路上往来奔波,累了。

四表哥睡得特别香,发出轻微的鼾声。我看着他酣睡的样子,像是在看一只在阳光下懒洋洋熟睡的大懒猫。有那么一会儿,四表哥的嘴角还溢出了一丝浅浅的笑容,估计是做梦梦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了吧。

我重新躺下来,微微闭上眼睛。

应该如何劝四表哥放弃去省城呢?要不要把四表哥“去省城寻母”的计划说给我爸妈呢?如果我把四表哥的这些“秘密”说出去了,四表哥是不是就要和我翻脸了呢?四表哥要是翻脸了,是不是就会把他送给我的那些书都要回去了呢?

这么多的问题一下子都涌到了我的小脑袋里,让我的小脑袋嗡嗡地响了起来,像是一壶烧开的水一样上下翻滚着。

越想,问题越多。越想,脑瓜越疼。哎!真是太让脑瓜疼了。

想了半天,我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索性就不想了吧。我坐起身来,爬出麦秸洞。

太阳已经爬过东边那座黄土山的最高处了。

我站在打麦场边上,看到村庄的上空悬浮着几丝淡蓝色的炊烟,它们正轻飘飘地向远处飘散着。

到吃早饭的时间了。

村子里传来几声母亲喊孩子们回家吃饭的声音。

我走到麦秸垛洞口,想要叫醒四表哥,他轻轻地翻了个身,一点都没有醒来的打算。

我钻进麦秸洞里,推一推四表哥,他只是哼了几声,继续死沉沉地睡着。

我拿了一根麦秸,截下一拃长的一小截,然后再用指甲把麦秸一头破成头发般的细丝状。

我轻轻地缓缓地把这一缕金黄色的“头发丝”伸进四表哥的鼻孔,然后出其不意地快速地转动着这一缕金黄色的“头发丝”。

四表哥打出一个特别响亮的喷嚏。

伴随着喷嚏声的到来,四表哥一下子坐了起来,睁开眼睛四处察看着。看到我手里拿着的麦秸,有些生气地说:“正做好梦呢。”

我告诉他,我们该回去吃早饭了。但是,说完这句话,我就又迫不及待地问他梦见什么了?

四表哥重又躺下来,两只手交叉在一起,手掌朝上垫在脑袋下面。他没有再闭上眼睛睡觉,两只眼睛呆呆地望着头顶上的麦秸秆,好久不说话。

“我梦见我到了省城,在一棵特别大特别大的大槐树下找到了我妈妈……”

一只喜鹊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踱到了麦秸垛洞口,不停转动着的小黑眼睛好奇地望着沉默不语的我们。

我回过头来,看到四表哥的眼角快速地流下了一串眼泪,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沉默了好久才断断续续地说出了几个前言不搭后语的句子:“我把书都还给你……该回去吃早饭了……你带着,在路上想看时看一下……多带几个香瓜路上吃……”

四表哥“去省城寻母”的计划,最终还是让我爸妈知道了。

吃早饭的时候,我妈妈严厉地批评了四表哥“离家出走”的危险行为,并举了好几个小孩被人贩子拐走的例子。

“我十三岁了,已经不是小孩了。”四表哥郑重其事的腔调把我妈妈都逗乐了。

大概是怕四表哥要继续去省城找妈妈,我妈妈又换了一副腔调对四表哥说:“你妈是去大城市打工了,等过年的时候就会回来的。你这几天哪儿也别去了,和你表弟好好玩上几天。”

我看看四表哥,四表哥看看我,我们都不知道我妈妈说的是不是真话。我们只好埋头扒拉碗里的饭菜。

我妈妈给四表哥碗里夹了两块大骨头,继续说:“想吃西瓜让你表弟去摘,他有摘瓜经验,怕你一摘全是生瓜蛋子……等快开学了,让你姨夫送你回家去上学。”

我看到妈妈给爸爸使了一个眼色,于是爸爸就帮腔说:“你妈妈上次来信说,没文化,在大城市里打工都难,所以要好好学习……”

“我妈妈从哪儿寄来的信?”四表哥急忙咽下一大口饭菜,抬起头来问道。

“信,信……弄丢了,地址我们也早忘记了。等下次来信,一定给你留着。”妈妈推一把爸爸,眼神里全是恨铁不成钢的怨愤。

我妈妈大概是为了让四表哥相信她说的都是真话,特意从衣柜里拿出了前几天从集市上买回来的那套衣服,对四表哥说:“这是你妈妈上次和信一起邮寄回来的。一看就是最合身的,不是亲妈谁能买得这么合身呢?一会儿就换上。”

我知道这衣服是我妈妈前几天在集市上买的,为了防止我说出“真相”,我妈妈不仅给我使了好几次眼色,而且还话里有话地说:“少说话,多吃饭。”最后,我妈妈还郑重其事地给我安排了一项特殊任务:“四表哥换下来的衣服,你帮着洗一洗吧。”

吃过早饭,我爸爸妈妈去镇上送西瓜了,我和四表哥就去了瓜棚里看瓜。爸爸说镇上来了几辆大卡车,都是收购西瓜的,如果错过了这一天,西瓜卖不出去就只能烂在自己地里了。

临走时,我妈妈特意交代我一定要看住四表哥,千万不能让四表哥再乱跑了,否则四表哥就真要变成无家可归的“流浪儿童”了。

我给四表哥又摘了一个大西瓜,四表哥心事重重地吃了几口,已经没有昨天那样狼吞虎咽的气势了。我也心不在焉地翻看着四表哥送我的那些书,也没有了昨天那种如饥似渴的模样,而且我又悄悄地把昨天写上去的名字勾画掉了。

等到中午天气大热起来的时候,我带着四表哥从瓜棚后面的小土峁子上下去,来到沟底的小河里玩起了水。

四表哥顺便把他穿的衣服都洗了一下。

也许是因为玩水玩累了,再回到瓜棚里的时候,我和四表哥居然都倒头大睡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四表哥已经不在瓜棚里了,我着急地哭了起来,四处寻找着四表哥,可是整个西瓜地里都没有他的影子。

我哭着跑向那条通往县城的大路,还是看不到四表哥的身影。

当我爬上那条土路旁边的旧烽火台时,终于看到了四表哥的身影,他已经走出去了好远好远,我看到他穿着新衣服的身影只有一个西瓜那么大了。

“四表哥,回来,四表哥……回来,四表哥……”

四表哥回过身来,向我挥动着一只手。

我看到在灿烂的阳光下,四表哥的那只手像是昨夜的那株狗尾巴草一样,正闪动着金色的光泽……

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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