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竹马 ◎赵梅红
不到正月十五元宵节，年还没过完，而正月十五元宵节可以说是年的最高峰。因为过了正月十五就下地干农活了，农活挤成个蛋，忙得喘不过气来，谁还有闲心玩耍？正月十五这一天要可着劲儿玩，玩个够，好像这样才能撑到下一个年。这一天甚至比大年初一串门拜年、唱大戏、打扑克还热闹，早晨吃过饭，人们就往西村头场院里聚，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人群，很快就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偌大的场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不一会儿，场院中央开始表演跑竹马的民间游戏，随着阵阵欢快的锣鼓声，马队在场地上跑起来，人群里立刻响起喝彩声。表演者共有十人，装扮成历史人物，前头骑跨马的称老鞑子，也就是金兀术，后面跟随男扮女装的四妃，都骑着战马。每一坐骑后面跟随一马童，我们当地称“打旗的”。十名表演者不同的动作，不同的姿态，跑出各种各样的“阵势”。先是表现金人在受到宋军追击时，迷惑宋军，佯败逃跑。接着回头杀“回马枪”，迂回作战。领头的老鞑子最是威风，只见他斗志昂扬，头戴大额子，身着武将服，右手执云肘，双手握缰绳，就像得胜归来的将军让人钦佩羡慕不已。其他四妃头戴小额子，身穿绣花豹衣，左手握马鬃环，右手执马鞭。马童则每人戴小罗帽，左手执马旗，一副勇猛拼搏的样子。有位叔叔，一米八多的个头，长得非常英俊，老鞑子非他莫属，作为排头兵，跑起来最帅气洒脱威武，时而疾驰，时而缓步，在他的带领下，各班人马舞出不同的阵势，变幻无穷，惟妙惟肖。他没过门的媳妇每年都接了来看他表演，因为有漂亮媳妇在台下，他跑起来更加有模有样，格外卖力。
李白的“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千里，两小无闲猜”中就有对竹马的记载。竹马其实是用竹子扎成的，一进冬季，粮食入了仓，锄镰锨镢挂上墙，村里就组织一些行家开始扎竹马了。先是在学校操场上，拉来一大车竹竿，拿刀劈开，用竹皮或竹篾扎起骨架，外面再用彩纸裱糊、装饰。说着容易，真扎却不这么简单，这是个技术含量很高的活，没有“两把刷子”是扎不出竹马的。我们村是个大村，能人巧匠不少，但说到扎竹马，还得首推三爷。三爷是个非常勤劳的人，白天干活，收工时顺手割一捆荆条，晚上就在地窖里编筐编篓，隔五天到集上卖钱，换点粮食回来。四个儿子个个像饿虎，他不这样扒扯、倒腾，一家人就没饭吃。常年不停地干，他的手磨得又粗又硬，像用砂轮打过；手指头很短，如同小铁棍。然而这样一双手却十分灵巧，竹皮在他手上绕来绕去，像翩飞的鸟儿一样。他扎的竹马是“活”的，前后两半，系于表演者的腰间，表演者如同骑在马上一样，用绳子牵着马的头，马头就会一下一下地上下活动，分外有趣。马身周围还加上一圈围布，遮住舞者双腿，舞时，人的双腿成了马蹄，以步代马，翩翩起舞，却让观者看不出一点破绽。
竹马要跑得好，离不开锣鼓队的配合。鼓、锣、镲，缺一不可，紧锣密鼓咣咣镲，五人组成，个个精干。这个组合中，鼓手又特别重要，鼓的鼓动力最大，最能渲染气氛，最能调动大伙的热情。腰粗膀圆的小伙子都抢着当这鼓手，可最受大家欢迎的当属我的父亲。父亲从供销社经理的位置上退休后，回到村里住，他人缘好，乡亲们大事小事都愿和他商量，父亲也乐于“掺和”。那时候父亲还很健壮，身材魁伟，臂力千钧，最关键的是父亲懂点音乐，节奏感拿得准，他擂的鼓可谓有艺术性，他眼力劲最足，知道跑马者什么时候入戏了鼓声就紧一点，什么时候跑累了，鼓声就慢下来。所以每次去城里比赛表演，都是父亲上场。看父亲牢牢地握住槌柄，面色红润平静，酝酿着感情，刚开始擂鼓时声音不是很大，慢慢加力，时缓时疾，时轻时重。那十来匹竹马刚刚还像是才睡醒的样子，很快就被他带入状态，越跑越精神了。踏着咚咚锵的鼓点，老鞑子领着大家不断变换着步伐，翻新着花样。平日脾气温和的父亲，这时激情澎湃，鼓越擂越起劲，鼓槌砸向鼓面，如同急雨落地，溅起一片惊叹的目光。锣镲随着鼓点的节奏也急促了，铿铿锵锵，狂风呼啸。而竹马驰骋跳跃，腾挪闪回，只见马首不见人影，犹如万马奔腾，沙场冲杀。乐响激昂，情绪亢奋，气势粗犷，场景十分热烈火爆。忽然，父亲把鼓声缓下来，由疾到徐。待调整歇息后再次由徐到疾，掀起第二个高潮。自始至终父亲全神贯注，一脸的庄重，整个演出场面由他控制，所有战马都听从他的指挥，他就像一个排兵布阵的将军，指挥着千军万马，威风得很。
平原的初春，寒风料峭，田野上的雪还没融化，但是场院里人声鼎沸，热浪滚动，乡亲们欢呼着，涌动着，姑娘们拍疼了巴掌，半大小子们挥动手臂，跳着高，老爷爷豁着没牙的嘴巴乐，老奶奶笑得流出了眼泪。第一批跑竹马的人大汗淋漓，退了下来，第二批天衣无缝地上场接替，第三批“后备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我们这帮小孩子早就不安稳了，手脚痒痒，钻出人群，又蹦又跳。我们没有真的竹马，就把棉袄卷起一个角，歪着身子，模仿大人，嘴里喊着咚咚锵咚咚锵，咚咚锵锵咚咚锵，在雪地上围成一个大圆圈，一下一下颠起来，煞是带劲儿。
据史料记载，跑竹马最早始于江苏徐州一带，始于宋朝，取材于女真族（金兀术）跨马游春的故事，至今有一千多年的历史，经历代民间艺人的排演与实践，形成了固定的演出形式，从内容上分“杨家将”“金兀术打围”“鞑子游春”等；从阵势上分“十字阵”“蛇脱皮”“八卦阵”等；说不清哪年哪月传到我们鲁北地区，并逐步演变和丰富，增加了庆丰收，祈求风调雨顺、大吉大利、五谷丰登的内涵，为父老乡亲喜闻乐见。
我们村每年正月十五元宵节都跑竹马，人们都喜欢演、喜欢看这个节目，一年中就盼望这一天的到来，割麦子、砍玉米累倒在田埂上时想这一天，运肥、浇地两腿沉得拖不动的时候想这一天，好像在这一天，一年劳作的紧张、繁重都能卸下，一年在土地上滚的泥土都能被这一天酣畅淋漓的汗水、欢喜的眼泪冲个干净。然后他们又一身轻松、浑身是劲地走向田野，去耕耘，去锄草，去播种希望，去收获梦想。他们一年一年都是这样度过的。
如今，会扎竹马的三爷早已去世，造型、裱糊、绘画、剪纸早已失传，我离开家乡二十多年了，可那振奋人心的锣鼓声还不时在我耳畔响起，那龙腾虎跃的竹马，还不时在我眼前翩舞……
（作品为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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