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静静妈讲故事

静静是我的发小，也是我紧隔壁的邻居。静静是本地人，会说地道的方言，她叫妈妈的妈妈不叫姥姥，叫“拉”。每到星期天，她妈妈就带她去“拉”家，往往早上出门，天快黑了才回来。我很羡慕，也很无聊，静静不在，我没有了玩伴，只能老实在家待着，一天里不知要跑到屋外多少次，看她回来了没有。

大多时候是我去静静家玩，她妈妈会讲很多故事，我喜欢听，她也乐意讲，常常边做家务边讲，“从前啊，有个人家里很穷，他又爱面子，每次吃完饭就用猪油在嘴上抹一下，别人问他中饭吃的什么啊，他就说……”我小尾巴样跟着转悠，不时地问“后来呢”。其实我更喜欢夏天乘凉的时候，和静静一起挤在她家的凉床上，望着满天星斗，听她妈妈讲故事。当然，必须是她妈妈闲下来的时候，这个过程有点长，要等她吃过晚饭，洗了碗、洗了澡、洗了衣服才行。她又爱干净，院子里的人叫她“干净胚”，钢筋锅、壶要用草木灰擦得铮亮，毛巾、抹布搓得发白，每件衣服也都要“梆梆”地捶上一遍。院子里的三子、玲子也喜欢听故事，常常自己拖条长板凳来，但很多时候静静妈没到，他们已经扛不住睡着了。

我很执着，不管静静妈忙到什么时候，我都眼睛睁得大大地等着，待她在竹椅上重重地坐下，我就会说：“静静妈，讲个故事歪？”她就摇着蒲扇慢悠悠地说：“好，讲个好吃佬的故事。”或者是“讲个打拼伙吃猪头肉的故事”。静静妈说的故事大多是笑话，好像也没有什么教育意义，但在信息、读物极度匮乏的年代，我却听得津津有味，有的不止听过一遍，还有的我都能复述给小伙伴听。印象最深的是“吃烧饼的故事”，有个人吃完烧饼，发现有芝麻掉进了桌面的缝里，他想捡起来吃，又不好意思，想了一下，突然猛地一拍桌子说：“哎呀，我终于想起来了，这个字是这么写的。”说着用手指在嘴巴里蘸下，在桌上比划，再蘸一下，把一巴掌震出来的芝麻全粘起来吃掉了。静静妈若是听见了就会夸我：“就数妞妞故事讲得最好。”

有时候，静静妈也打谜语给我们猜：“一果尖尖，两果圆圆，三果带伞，四果划船，五果一身疮……”说的是辣椒、西红柿、蘑菇、蕨菜、黄瓜等10种蔬菜。当然，我们是猜不出的，最后都是她来揭晓答案。有个竹子的谜语我觉得特别有意思：“年轻的时候能吃不能用，老了披头散发能用不能吃。”回家说给我爸猜，他听了说：“这就多啦，丝瓜、竹子、葫芦都是。”我说：“不对，不对，静静妈说是竹子。”我跑去问静静妈，原来我忘了最关键的“披头散发”四个字，我爸说：“嗯，这还差不多。”有时，她也会捉弄我们，说：“红漆坛，红漆盖，红漆里面装零碎，哪个猜到就给哪个吃。”猜一物，我们自然漫无边际，桶啊、箱啊、锅的乱猜，最后静静妈说是马桶，我们“咯咯咯”地笑着倒成一团。

好像静静妈说的所有故事、谜语都和吃有关，现在想来，应该属于心理防御吧，缺什么想什么，自然就念叨什么。那时生活太困难了，即便是大院里的孩子，平日也没有吃零食的条件和习惯，为了吃，孩子们也是够拼的，闹了不少笑话。小萍姐弟三人偷吃母亲放在碗橱里的柿子，碗橱挂得高，他们踩着凳子往上爬，一用力把碗橱拽了下来，响声好像房子塌了一般，被她爸妈追着在院子里打；小美嘴巴馋，没有零食吃，就在炉子上烤锅巴吃，用力铲的时候，钢筋锅滚了下来，腿上被烫起一大串水泡；小霞家烧肉，她妈稍不留神，小霞就跑去偷吃，肉快烧好了也被她吃得差不多了，自然免不了一顿暴打；我母亲时常提起我二哥在幼儿园不愿意回家，问为什么，二哥说这里有豆腐吃；记得有次我大姨从湖北孝感寄来了刀切片，院子里一个小伙伴吃了说,“真好吃，打巴掌都不放”；即便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罐头还是奢侈品，外甥女吃完罐头，把水倒进瓶里刷刷喝掉，再倒再喝，我母亲笑了，说：“你干脆把瓶子砸砸喝了。”说起那个年代，母亲有句话很经典：“小时候想吃没有吃，中年时想吃舍不得吃，老年时想吃不能吃。”小时候生活困难，中年时孩子太多，老了牙齿和胃的功能又差了，只是母亲不知道，“现在是有吃不敢吃”，怕吃多了营养过剩，特别是女人为了美永远觉得自己不够瘦。

曾经生活的大院早已成为记忆，再见静静妈，她已年过八旬，见了我很亲，拉着我的手说：“是妞妞啊，静静说你要来看我，我高兴啊，相当高兴。”她准备了许多吃的，点心、坚果、水果，说是给我吃的，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她的嘴没有停过，一会脆饼，一会瓜子，时不时来块西瓜或哈密瓜，我想这可能与她平日的生活常态有关。她说的多是关于健康，身体的心理的，她说人人都有烦心事，没有十全十美，乐观治百病，老话讲天不生无路之人，地不长无根之草，都是配着来的。她不愿再提从前，说：“太苦的日子我不想讲，也不能回忆，现在多好啊，我不上班，每月到时间工资就自动到账。我心疼自己，隔夜菜是不吃的，进嘴的东西再贵，不好了舍不得扔，那就大错特错了，身体是宝中之宝。我每天一个苹果、一个鸡蛋、一杯奶、一粒钙片不能少，想吃就吃，不欺负自己，你爸妈可怜，没有享到福。”她一再告诉我：“妞妞，一定要记住，多吃吊在空中的菜，丝瓜啊、辣椒啊、豆角啊，吃外面带皮的水果。”

我很感慨，往事成了故事，时光的流水已走过近半个世纪，静静妈心心念念的仍与吃有关，透过她对吃的见解和要求，可以看出与百姓美好生活密不可分，这是改革开放的注脚，也是新中国伟大成就的最好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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