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井坳的马
刘政
小红马的前额有一绺棕黑色的刘海,在枣红色皮毛的衬托下显得俏皮而可爱,它的一双眼睛明亮而单纯,脖颈不长,却有着一排威武得有些夸张的漂亮的鬃毛。腰身和四肢都显得短粗而结实,浑身充满力量,四只乌黑发亮的蹄子,奔跑起来会发出嗒嗒、嗒嗒的匀称的音节,每当耕地或碾场,人们都抢着去套小红马。
我们一群小鬼在大雪还没有封地,就开始偷偷地做着下雪后套鸽子的准备工作了。制作套鸽子的鸽网,需要马尾,只有大青马、二黑马和小红马的马尾油亮光滑,弹性好又有韧劲,做成的鸽网最为理想。我在大人们不在时悄悄地在敞篷的马圈周围逡巡,苦思冥想着获得马尾的办法。也是老天帮忙,有一天下午,正在打瞌睡的小红马的屁股正好对着一根空驴桩。我轻轻地凑近驴桩,左手抱住驴桩,右手麻利地抓住一撮马尾揪将下来。等小红马从睡梦中惊醒时,我已经在驴桩的掩护下溜走了。
那年月在农闲时节,生产队就会安排几头牲畜给社员家里拉磨子磨面。在该到我们家磨面那天,真是幸运得要命,竟然轮到了小红马。轮到小红马,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当七叔把小红马的缰绳递给我时,我的心在通通直跳,甚至双腿都在打颤,但我又不好意思说我害怕马,只得硬着头皮,左手紧攥着小红马的缰绳,右手抓住它的笼头,僵硬地伸直胳膊,战战兢兢地和小红马并排往前走。但走着走着,我发现小红马竟然是何等的温顺,丝毫没有欺负我的意思,我走多快它就走多快,甚至还侧过左脸亲昵地蹭了蹭我的衣袖。
母亲见我牵回了小红马,自是喜出望外。我们给它套上套绳,使上撑棍,蒙上眼棚子后,它就拉上磨杆小跑起来。卸了磨子我把小红马送回马圈时,太阳还没有落山,它被汗水浸透的后背上,马毛已经凝结在了一起,前肩上和马鬃下,依然有汗珠不断地滚落。拴好它后,我有点不忍离去,我后悔我曾那样狡诈地谋取了它的马尾;我从没有给它添过一次草料,它却依然把我当作井坳的主人。面对我的留恋,它用有些疲惫的眼神看了看我,轻轻地喘了口气,谦卑地低下头去。
大人都说大青马是来自于新疆的大洋马。它全身透青,身材高大。一线雪白的鼻梁和一双小而上耸的耳朵使它显得非常洋气。它的脖子颀长华丽,一绺马鬃在仰头长啸时,总会倒竖起来。走起路来步伐流畅而自如,一副尊贵模样。它的四蹄不像小红马那样精巧紧凑,活似四只倒扣的黑瓷碗,奔跑起来,会发出哐哐、哐哐地蹄声。
大青马在拉犁耕地或拉碌碡碾 场时,总是和二黑马套在一起,当其他牲畜耕完一个来回时,它们早已经耕完两个来回了;当其他牲畜转完一小圈时,它们一大圈早就转完了,那种雄赳赳气昂昂、不待扬鞭自奋蹄的气势,着实使人振奋。那时一个生产队能有这样一对高头大马,犹如今天一个国家有两艘航空母舰,社员们出门说话自是底气十足,充满自豪感。
在得到小红马的马尾后,我又谋划着如何得到大青马的马尾。我开始如法炮制,像一位武林高手或者江洋大盗一样,潜伏在马圈周围的麦草垛下观察着大青马的动静,看能不能瞅准一个机会。有一天机会终于来了,大青马同样把它的屁股靠近了附近的一根废弃的驴桩。我像上一次谋取小红马的马尾一样,蹑手蹑脚地靠近驴桩,用左手抱住驴桩,把右手悄悄地伸向了大青马的马尾。但谁知此马非彼马也,它看似闭目养神,实则高度警惕 ,像曹操一样梦里都会杀人。等回过神来时,我已经抱着半截被它踢断的驴桩,躺在了凉棚外的土堆上。
数月之后的一个晚上,喂马的七叔把饲养室的土炕烧热后,就掩上门回家吃晚饭去了。他没有想到他把土炕烧得太热了,把炕席和铺盖烙着了。土炕背后就是堆得高高的干马草,眼看一场大火就要燃起,七八匹马的厄运就要降临。这时大青马挣断了缰绳,用前蹄打开了虚掩的柴门,冲出了饲养室。它先在饲养室外疯狂地啸叫,见没有人回应,就挨个用前蹄刨队房的房门,叫醒了看场的三个社员。等三个社员冒着浓烟把其他几匹马刚从饲养室里牵出来时,大火呼的一声蹿上了房顶,整个饲养室都烧着了。
我第二天赶到饲养室时,大家正在修葺烧塌的屋顶,还在议论着大青马创造的奇迹。我特别去凉棚看了一下大青马,大青马被用一根新的缰绳牢牢地拴在马桩上,像往日一样若无其事地沉静,竖起一双小耳朵机警地瞅了瞅我,然后羞赧地把头偏向了一边。
二黑马的体型没有大青马那么高大,脖颈和四肢也没有大青马那么颀长,但它的威猛与刚烈甚至要超过大青马。它不像大青马那样,走起路来优雅得要命,而像一位训练有素的战士,稍有风吹草动便竖起双耳,睁大一双黑黢黢的眼睛。它的头部和鬃毛的毛色是深黑色的,显得庄重而威武,但身体其他部位的毛色却黑中透黄,特别滑嫩。它似乎有一身永远也使不完的力气,一套上套绳就只知道猛冲猛打,勇往直前。
我不是不曾谋取过二黑马的马尾,只是那厮好像从未眯起过双眼,警觉得要命,你还没有到得跟前,它早已经耸起耳朵,睁大眼睛看着你,甚至向你发出吭吭的警告声。二黑马的一双蹄子不像小红马那样小巧刚劲,奔跑起来哒哒哒哒,非常轻快;也不像大青马的蹄子那样硕大稳健,哐哐哐哐势大力沉。它的蹄子稍微偏长,油亮的铁色上有依稀的白色的横纹,奔跑起来嘚嘚嘚嘚,瓷实而有力。
我和小红马接触最多,与大青马也算交过手,但真正领略到马作为马的风采,却只有二黑马。冬闲时节,七叔会允许会骑马的大人骑上马在道路上或者农田里遛遛,活动活动马的筋骨。有一位最会骑马的族兄选择了二黑马。驮上了族兄的二黑马,像一只突然放飞的鸟儿一样兴奋,当在土路上奔跑时,它的四条腿轻盈地绾起了令人眼花缭乱的舞步,那英姿真是要多优美有多优美。当进入秋后才耕过得比较松软的耕地里时,它又像一只野兔一样奔腾跳跃,荡起一股烟尘。特别是在回到大场边时,它更给我们表演了一出神奇的跨越秀。大场边上有一排两米多高的玉米秆垛,族兄一绷缰绳,身子贴在二黑马的背上,二黑马竟然平稳地一飞而过,使我们领略了只有在电影上才能见到的神奇的一幕。我们从此认为,如果生在战争年代,二黑马绝对会成为一匹功勋卓著的战马,可惜它和大青马、小红马一样只能在犁套里为我们井坳人默默地消耗自己的青春。
但使我们没有想到的是,二黑马突然病了,病得突如其来,不可救药。当我闻信赶到大场时,二黑马已经躺在地上,后半身和两条后腿侧卧着,它拗着前肩伸出一条前腿,伸展着脖子似乎想爬起来,但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眼睛里滚落着痛苦的泪珠。村里的老兽医,先在它的腰窝刺进了锥子粗的两根钢针,接着又给它灌下了半盆汤药,都不见有任何反应。不一会儿,二黑马就将头贴在了地上,抖了抖后蹄结束了它的生命。在场的男女老幼无不痛哭啜泣,仿佛死了亲人一样悲痛。
想来我离开小红马、大青马、二黑马已经四十多年了,但每至夜深人静,它们的蹄声总会从远处传来,使我的梦境充满温馨。或者它们就在我的床边打起响鼻,把我带回到四十多年前的孩童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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