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天 的 瓜
王选
麦村不种瓜。可能是太凉,土壤也不行。
夏天了。知了爬在白杨树上,抱着灰绿的树干,不嫌烦的叫。它不口干舌燥吗?地里的菜瓜,藏在硕大的叶子下,探出憨笨的脑袋。它头顶喇叭状的黄花,是朵谎花,开着开着,就落了。电线上,燕子挤一堆,叽叽喳喳,开会。厨房里,蒜瓣在白瓷碗里。塌蒜的人,用擀面杖,当当当的塌着,一颗蒜溅到了门槛外,一只羽毛蓬乱的母鸡,跑过去,啄了去。
瓜在水桶里。水桶在井里。
赶着牲口驮了一早上的麦子,脚板都磨薄了一层。最后一趟,实在是咬着牙走回来的。进了麦场,把麦垛子从牛背上掀下来,码好。抽出绳,绑在牛鞍上,把牛吆到涝坝饮完,就可以回家了。
母亲提前一趟回家,赶着做饭。
脱掉被汗水和泥泞酱过的短袖,囫囵洗了手脸,掐一片瓜花,塞进蚂蚱笼,喂食。一个笼子,四只蚂蚱,老打架,死了一只,一只腿断了,还好不影响叫。肚子饿的不行,跑进厨房,提半片馍押饥。嗓子没唾沫,咽不下,吼着饿死了,饿死了。母亲递来半截黄瓜头,说,一等你爸回来,先吃西瓜。
父亲回来了。汗把头发湿透了,肩上搭着两根绳。裤腿被啥扯开了,用一根麻蒿绑着。给他端洗脸水。说,爸,先吃瓜,饭还没熟呢。父亲擦着头发上的麦壳,顺便拍打着肩上的土,说,你抱去。
哈,要吃瓜了。
我从井里提上来水桶,从水桶里抱出西瓜。好绿的瓜,好大的瓜,好沉的瓜,好凉的瓜,瓜上面还沾着一层密密的水珠。瓜皮挨着肚皮,肚皮都是凉飕飕的。把瓜放在方桌上,从厨房提来切刀。一手扶瓜,一手提刀,摸了半天,没处下手。父亲说,我来。接过刀。在西瓜上弹了两指头,自语道,好瓜。他要杀瓜了。妹妹还东西回来,顶着一额头汗珠子。看到要吃西瓜,黄鹂一般,飞过来,落在我边上。我们把脑袋凑上去,看杀瓜。父亲一手摁住瓜,眉一皱,牙一咬,一刀横腰杀了下去。瓜应声裂成两半。呀!一股甜丝丝的凉气喷出来,钻到了我们眼睛里,眼睛都是凉的。
瓜被切成好多小块。红壤黑籽绿皮。熟的正好。红的沙碌碌的瓤,馋的人咽唾沫。我们端起一牙,一口咬下去,一个尖进嘴了。嗯嗯,甜,嗯嗯,凉,嗯嗯,甜,嗯嗯,再给一牙。母亲嚷道,少吃点,吃多了吃不下去饭了。我们才顾不上母亲的唠叨呢,一口气,吃了七八牙瓜,一点不渴了,浑身也凉森森的,只觉得汗珠子,一颗颗在蒸发,皮肤变得干燥,一寸寸呼吸起了空气。真的吃胀了,肚皮圆滚滚的,跟西瓜一样,手一拍,嘭嘭响。
瓜吃完,瓜皮不能丢。攒一堆,放到牛槽里,给牛当料。
我捡了一把瓜籽,从里面挑了几颗饱满的,其它的放窗台,晒着,等干了,当瓜子吃。捡出的,埋进了院角的土里。瓜籽啊,会不会发芽,会不会开花,会不会长出一个又一个大西瓜呢?如果能结出瓜,我们就再也不用换瓜吃了。就可以放开吃,尽饱吃,天天吃了。
麦村人要吃瓜,得换。
从地里驮到场里的麦子,因为要磕碰、要挪动、要摞麦垛子,麦穗上的麦粒有些就掉落了。然后扫到一块,簸掉土,捡掉杂质,装进化肥袋。扛回家。我们把这种麦子叫土粮食。土粮食,其实是最饱满的粮食。我们叫头梢子。熟的太好,麦衣里裹不住,一碰,就脱落了。掉在土里的麦子,都是颗粒肥胖、圆滚滚的。这跟杏子一样,最先熟透熟好的,风一吹,最先掉下来。
换瓜的人,开着三轮车,突突突,冒着黑烟,进村了。一车西瓜,蹦蹦跳跳的,进村了。他把车停在村子中间,那里是个十字路口。吸一根烟,歇一口气,然后,背搭着手,满村子转悠着喊——换瓜来——换瓜来——。他的老婆坐在车框边,守着瓜。
听到换瓜的吆喝声,孩子们先就按耐不住了,嚷嚷着叫母亲换瓜,生怕迟了,瓜没了。母亲正在补鞍子上的破洞,不胜其烦,说,厢房门口的袋子里,有土粮食,你挖三碗,背上去换。认不得秤啊。书念到狗肚子了啊,你先走吧,我就来了。母亲把针线放到一边,拍打着衣襟上的土。孩子们欢呼雀跃,挖上麦,小跑着,出了门,又把脑袋伸回来,你快点啊,人家把我哄了不要怪我。
三轮车跟前已经围了一圈人。男人站在车兜里,提着称,称瓜。嘴里不时喊一声——换瓜来——。称了瓜,称粮食。瓜刚上市时换,很贵的。一斤麦才能换一斤瓜。大人都舍不得。后来,瓜多了,就便宜了。半斤麦,一斤瓜。那时候,一斤麦子好像八毛钱。称过的粮食装进化肥袋,慢慢的,一袋子满了,又一袋子满了。车斗里的瓜,一颗颗少了。三碗麦,三斤,换了一颗六斤的瓜。母亲不放心瓜的生熟,端在手里,拍打了半天。换瓜的男人,说道,他娅娅(孩子他姨),熟着哩,赶紧背回去,你看把娃的下巴都馋掉下了。母亲说,你还是打开我看一下。换瓜的男人,提着长刀,从瓜上切一个三角口子,用刀尖一点,把瓜瓤提出来,伸到母亲眼前。你看,沙碌碌的。母亲才放心,把瓜装进化肥袋,说,我的可是好粮食。母亲心里还舍不得那三碗土粮食,眼眶里湿湿的。孩子们背上瓜,高兴着,骄傲着,脚底下跑出了一股风,忘了下午还要驮六分地的麦。
回到家,瓜是先不能吃的,得等父亲。父亲来了,才能杀瓜。父亲是严肃的人,孩子们是不敢嚷着让换瓜的。当然,换回来了,也不说啥。
有时候,也会为一牙瓜,跟妹妹吵架,甚至动起手脚。当然,结果都是我挨一顿骂。母亲气哄哄的,骂道,你大,你就不让着点你妹妹,你多吃一口,能把你饱三天,还是能长一斤肉?我坐在门槛上,耷拉着脑袋,啃着瓜皮。妹妹立在炕沿边,腮帮子上挂着眼泪,哽咽着。那天的瓜,不甜。当然呢,这都是父亲不在的时候,才发生的事。父亲在,我们都是猫。
偶尔,我们也去偷瓜。一圈人爬在车帮上,围住换瓜的人,说是看,其实是打掩护。换瓜的人正忙着称瓜、装粮食、嫌弃别人家的麦子有土。有人从人堆后面伸进去一只手,够到一颗瓜,用手拨啊拨,拨到边上,悄悄的,抱出来,塞给另一个,摁倒肚子上,用短袖一裹。到手了。有人咳一声,大家一哄而散。换瓜的人,才发现瓜被偷了,大喊大叫。你们这些贼娃子,我就把你们的腿卸了。
大家嘻嘻哈哈,钻到一堆葵花杆后面,在石头上,磕破瓜,一人一块,哼哧哼哧啃起来,瓜籽粘了一脸。吃完,用瓜皮把脸擦一遍。啊,好凉快,但紧接着,脸上像糊了纸,又黏又绷。
小时候的瓜,真好吃。
后来,麦村人不怎么种粮食了,也就没有土粮食了,换瓜的人,也很少来了。他种瓜,换粮食吃,没有粮食,来了也是白来。听人说,换瓜的人,后来一直念叨麦村的粮食,真好。
我再也没有吃到过一块像小时候的瓜,那么甜,那么凉。我们再也没有一个童年般的夏天了。
新闻推荐
本报通讯员康志峰张景涛报道以“打诈骗、抓逃犯、保大庆”为主题的“云剑”专项行动开展以来,佳县公安局采取架网布控、顺...